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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吹。
正吹著,就聽耳邊傳來一陣響,三才板的響。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為你家把姻緣牽……」
一回首,就看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鬼一樣立在他身後。
這就叫緣。事實上叫眼官的蠻婆子並不知道這座墳就是水家的,據她自個說,她是尋著一股冤氣而來。她本來在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走著,她在找一條魂,請她來的主人是東溝的劉家,劉家的丫頭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給病了,躺炕上一個多月起不來,冷中醫的中藥吃下了二十副,還是不見好,這才懷疑是讓亂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給那丫頭觀了相,又掐捏了八字,發現果然是這麼回事,劉家丫頭的魂確實丟了,丟在了荒山野嶺里。叫眼官的蠻婆子很自信,拍著胸脯說能找回來。劉家便按她的說法,備齊了家當,主要就是紅布,路上撒的白錢,還有若干張黃表紙,扣鬼的黑碗子她自個有,這家什跟三才板一樣重要,必須隨身帶。天亮時分她上了路,帶著劉家一家人的期望,還有整個東溝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過雨飛濺敲打幹焦的山土時,叫眼官的蠻婆子躺在窯洞裡。窯洞是為羊倌們準備下的,卻往往成了蠻婆子們躲雨和歇腳的地兒,因為長年在外,這一帶的窯洞對她們來說,就跟家一樣熟悉。她們甚至能在窯洞裡過上十天半月,卻不被人發現。當然,沿途的窯洞也是她們的中轉站,一路掙來的盤纏還有物什,得靠這些窯洞藏起來,然後找機會運到酸茨溝老家去。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窯洞裡眯了個盹兒,本來還想多躺會兒,可過雨停了,她不得不起來上路。蠻婆子是不能欺騙自個的,欺騙自個就等於欺騙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會大大損傷,這碗飯也就吃不長了。就如她們從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樣,米麵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麵就等於拿走人家的一半,這種事兒做不得。盤纏和物什卻是另碼事,那是主人孝敬給神的,做為神的代言人,她們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飯,她們寧可餓死窮死,也不能虧欠了神。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過雨激起的腥塵里走出窯洞,這時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無比的空曠,世界在她眼裡一片渾沌,真有點蠻荒未開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應該能把魂找回來,可她擔心錯走了方向。
方向對蠻婆子來說,最最重要。
方向錯,涼水兒潑,方向對,滿缽兒掙。
正悵望著,忽見天空中多了個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飛兒一飛兒,朝她頭頂移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脫口而叫。叫聲尚未落地,一團青煙騰起,就從她身後騰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峴子相反的方向飄去。叫眼官的蠻婆子大叫了一聲,天呀,我差點就錯了方向。這一下她有了勁,腿跋得老高,腳步子竄得好快,邊走邊摸著懷裡的黑碗子,想隨時隨地一黑碗把魂給扣住。
就這麼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來,忽然就看見了面前這座墳,還有墳邊立著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尋煙來,但見洞中有姻緣……」
「混帳!」
冷不丁讓人打斷悵望,水二爺一肚子的怒氣全給冒了出來,就在他張口想罵第二句時,頭頂上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兒晃晃悠悠地遮擋了雨後鑽出的太陽。「鵬----」
水二爺顫悠悠叫了一聲,叫眼官的蠻婆子驚了好幾驚,她明明望見是一團青煙麼,咋給到了墳上,突地就變成了鷹?不過,她腦子就是快,還在水二爺恍惚間,手裡的三才板又響了。「天上太陽明晃晃,地里莊稼汗汪汪,要問衣路有多長,墳里還得把人葬。」叫眼官的蠻婆子絕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爺一楞神的空,她便明了,這兩座墳,必是一老一少,老者過不了四十,少者過不了二十。按墳的排向,應該屬於娘兒倆。少者的墳上土還是新的,那些個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間就讓她開了天眼。
天眼一開,主意便來。
等她再次走進水家大院時,水二爺就殺雞宰羊地招待起她來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那一天是一舉兩得,第一,她為冤氣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條路:給亡兒娶妻。一座孤墳守著孤兒寡母,老的閉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時沒成人姻,亡後再舉陰親。第二,她告訴劉家,魂是找不回來了,也沒必要找,天意。青煙幻成鷹,這丫頭,心高著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輩子就是個孤魂,這輩子,還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兩家,叫眼官的蠻婆子掙得滿當滿回去了。走時,果真沒拿一碗米,一把面。騾子上馱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錢的物什。
難題留給了水劉兩家。一家的丫頭要亡,救不下,冷中醫也這麼說,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兒要娶,陰親,趕在落氣前抬進門,圓房後等天亮,天一亮,一對人兒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頭,正合適。偏不。叫眼官的蠻婆子走時,把話說得響響的:「八字不合,萬萬成不得,另謀。」
這一謀,就謀到了西溝來路家。西溝來路的丫頭拾糙也是個病秧子,按冷中醫的說法,應該活不過一年。
五糊爺來來往往,說的就是這門子親。
轉眼間,拾糧到院裡已有一月光景。這一月,拾糧過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長工跟短工不能比。兩個財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兒,各是各的拿人法兒。想要掙口長飯吃,拾糧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糧內心裡不怕這受。
月末這一天,拾糧正在糙灘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頭讓他暫時頂幾天。空曠遼闊的大糙灘上,拾糧正在專心致志練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領,羊在糙灘上跑起來沒個野,你想拿雙腿攆,非把你掙死。練好了炮肚,照準頭羊一石頭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來了。拾糧看見過老羊倌甩炮肚,那準兒,一甩一個神。有天他驚見三小姐也拿著炮肚,照准山崖上的一隻鷹就甩,天呀,差點就給打著。
這三小姐,在拾糧心裡越來越像個魔。
拾糧模仿著老羊倌的樣子,正要甩,突然就有聲音說:「你妹妹拾糙要嫁到水家來。」
拾糧一驚,手軟軟地垂下來,炮肚裡的石頭,愣了好幾愣,「當」一聲落在了糙灘上。
7
之前,拾糧耳風裡也聽到些關於妹妹拾糙的事,對那些個駭死人的傳言,他不信。滿嘴裡胡唚哩,糙糙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麼狠心?再說,我家糙糙那麼好,老天爺能收她?不能!
可這些日子,拾糧猶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聽到的,看到的,還有隱隱感覺到的,好像都不大對勁兒。這個心細的孩子,打五糊爺領著他上路的那一刻,心裡就多了幾層想,他實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長工比挑女婿還挑得仔細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會瞅上他?莫非----這下,拾糧終於信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頭的外甥,一個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