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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淨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裡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里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糙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糙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颳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著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糙灘送去一片問候。這麼些年,糙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捨不開。仿佛,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糙灘上轉悠,聞著青糙的氣息,吸著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捨地捧一把撒在糙灘上風乾了的牛羊糞,蠻有興致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彈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糙灘上,瞪著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裡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著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傢伙,我就是愛躺在這糙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糙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裡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糙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里嚇麼。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儘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早八時的,嘴裡沒個乾淨呀。」水二爺罵著,呯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霉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里,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隻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糙原上的鷹很少這麼叫,但它確是糙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隻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里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台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隻鷹,這傢伙有氣勢,還通人情。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癮。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著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麼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霉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態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著水英英的坐騎山風,到糙灘上蹓躂了一圈,然後丟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著,鼻子歪著,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裡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儘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確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餵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裡發出這麼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里渾斥著腥臊味兒的午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幹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糙給曬沒了。等人楞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著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卷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鵾。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裡,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裡,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著,愁著,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裡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墳里埋著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老婆,當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糙兒秀。一個,就是他的命蛋蛋,寶兒。
天爺曬得著火的時候,水二爺的腳步子,常常就往墳上來。來了,也不哭,也不喊,站著,站成一株樹,站成一頭牛,瞪個牛眼,不死地盯住墳,像是什麼事一直沒解開,讓老婆糙兒秀帶到了墳里。瞪著瞪著,目光就軟了,人也軟了,不是樹,不是牛,成了軟軟的風,一撲兒一撲兒的,就往墳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