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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裡,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著哩。」

    「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將話頭丟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糙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這當兒,就聽院裡一陣響,跟著,一陣風卷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沖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隻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夸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糙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嘆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著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著,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里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著它?」水二爺問。

    「能打著,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著話,將長長的炮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糙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係,她急著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著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裡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颯慡。眾人驚詫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

    民國二十八年農曆四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糙灘上,這是兩個月里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糙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裡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著水英英到糙灘上騎馬,追野兔。儘管大人們爭爭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係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糙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二公子仇家遠對著空茫茫的大糙灘,忽然發起感慨。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將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里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儘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產業。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夥計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糙叢中藏著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麼看,丟開馬韁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里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裡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裡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著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著警惕的。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糙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來自平陽川的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裡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著,往糙灘深處走。大糙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裡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後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產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產業那麼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麼藥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鵾手裡。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麼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著自家那麼大的生意不做,非要……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態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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