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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7:54 作者: 許開禎
「我沒裝!」地主五斗恨恨說。
「你裝!」
「沒裝!」
「裝!」
「我沒!」地主五斗突然跳出幾個蹦子,然後一泄氣,像條死狗一樣癱地上不動了。過了一會,見秦繼舟傻呵呵地看著他,突然來了勁:「有本事你上山啊,幹嗎要把他們糊弄上去?」
「我沒糊弄。」秦繼舟說。
「放屁,不是你是誰,你個吃五穀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個,讓你白白害掉六個,都還沒結婚呢,嗚嗚……」五斗哭了起來。
「我真沒有。」秦繼舟還在狡辯,他不認為發動大家上山是鬧劇,他還是認為什麼艱難險阻都能戰勝,就看我們有沒有決心。這個被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那一年的確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
「你是鬼,真想一鐵杴砍死你!」地主五斗恨恨說完這句,起身,孤獨地往河邊去了。路波點上煙,騰雲駕霧地抽。這天路波告訴秦繼舟,這個工地上幾千號人,真正能在龍首山放響炮的,怕就一個五斗。
「那就讓他上山啊,立功贖罪。」秦繼舟急不可待地說。
路波極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沒罪,贖罪的應該是你。」
這話讓秦繼舟全身一陣痙攣,罪這個字,第一次跟他掛上鉤。不過路波並沒放棄,兩天後他跟秦繼舟說:「想不想冒險?」秦繼舟不明就裡,他已經不敢在路波面前輕易說話表態了,說什麼也是錯誤,只好老老實實聽他把話講完。路波接著說:「你可要想好,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是批鬥對象,萬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沒這麼嚴重吧?」秦繼舟嚇得白了臉。
事實表明,那次如果不成功,他頂多被摘掉頭上的光環,對地主五斗來說,卻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跟著五斗上了山,五斗說什麼他都不敢犟嘴,老老實實按人家說的去做。
他大開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繼舟根本想不到放炮還有那麼多學問。大學裡沒學過,只是從相關書籍上看的。在他看來,放炮不過是一項簡單勞動,膽大心細便可。那麼大一座山,炸幾塊石頭還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時懵了。這哪是山,簡直就是狼牙!
地主五斗先是帶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面放過炮的地方,五斗都看。看完就搖頭,就嘆息,就唉唉地嘆個沒完。後來說,反了反了,逆著放而不是順著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繼舟並不懂正與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幾乎不敢睜眼,有條胳膊還夾在石fèng里,沒拿出來。他居然認出了那條胳膊,是鄧家山大隊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發動後第五個報名的,家裡窮,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窮,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誰知……
「過來!」秦繼舟還盯著五羊的半截胳膊發呆,五斗厲聲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裡就甭再想別的,啥也看不見,知道不?」秦繼舟傻呵呵地點頭,五斗指著面前的岩石說:「炮眼從西往東打就順了,再者不能挨這麼密,這伙狗日,一口想吃個胖子,哪能打這麼密,不出事才怪。」說著,掏出懷裡錘子,開始敲點。
五斗說:「先放兩個,不能急,試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無用。」
山有脾性。這是秦繼舟那年學到的又一個知識,後來才知道,這不是知識,這怎麼能叫知識呢,這是活人的理啊。這話是地主五斗說的,同樣的話地主五斗還說過很多,他這才陸陸續續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連一塊石頭,也保不準會有性子。萬物皆是,何況人乎?五斗居然說了句文言文。這個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後打出兩個眼,把他叫跟前,如此這般講了一通,然後讓他出去。秦繼舟不離開,五斗火了:「有些東西能學,有些不能學,出去!」秦繼舟就怏怏不樂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處,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個。結果,那天的炮響了,成功極了。一前一後,兩聲過後,大片的石塊很講規則地落下來,一塊也沒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滾到了山下。山下雷鳴般地歡呼時,地主五斗抹著頭上的汗說:「記住了,下去之後就說是你放的,千萬甭提我。」
許多年後,秦繼舟才明白五斗那麼做的用意。當年是堅決不許四類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錯誤和失敗都可以歸到他們身上,成功卻不許沾半點。於是他再次成名,省報辟出半個版,專門介紹了他的事跡。
某種程度上說,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這個五斗呀。
秦繼舟的腳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間,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這個話不多,每說一個字都能砸在別人心上的荒怪誕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輩子,一輩子啊。
那條斷了尾巴的狗跑過來,嗅嗅他褲角,想搖尾巴,又沒搖,抖抖身子,一身亂毛就飛舞在了他褲管處。秦繼舟看見堤壩上走來一人,是位老者,顫巍巍的。走近一看,認出是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張頭客氣著,拿腳踢了一下黃狗,讓它規矩點,別亂舔客人褲子。老黃狗委屈地吐了下舌頭,傷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繼舟說:「還沒退啊,以為你早退下來了。」
「早就退下來了,家裡閒不住,又來了,現在不看水庫,看墳。」老張頭說。
「墳?」秦繼舟疑惑地問。
「嗯,是墳。塌了,老書記的墳進了水,老鼠在裡面造窩,跟縣裡匯報幾次,沒人管。五斗墳里去年還跑出一窩兔子呢。這人,死了也不安閒的。」老張頭說著,引秦繼舟往堤壩北面庫管處院子裡去。秦繼舟腳步幾次停下,目光長長地伸過去,望住山腳下那片荒涼的塋地。
五斗睡在那裡,老書記柳震山睡在那裡。當年死去的人,一個也沒能回家,全都睡在那裡。
庫管處已經沒幾個人了,原來熱鬧的院子,現在怎麼看怎麼荒涼。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認得秦繼舟,所以秦繼舟的到來並沒帶給她什麼喜悅。她抬著目光,憂愁地望著天。老張頭跟她介紹了秦繼舟,說是省里來的秦專家,當年這座水庫就是他指導著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聲,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戀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離開這鬼地方,到縣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戶里探出幾雙眼睛,見是無關緊要的秦繼舟,又收了回去,並沒人出來歡迎。秦繼舟跟著老張頭進了房間,老張頭嘆說:「就這樣子了,你全看到了,就這樣子了。」
夜裡,等老張頭睡下,秦繼舟一個人摸索著出來,幽靈一般往墳塋那邊去。每次到峽里,這道功課總是少不了。有時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個晚上,摸著黑挨個兒添把土。有時就那麼坐著,像是跟他們這夥人生氣,尤其五斗,他怎麼能那麼早就死去呢,不是說要跟他當一輩子夥計嗎,不是說要把女兒送到省里讀大學嗎,還讓他親自教。怎麼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