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頁
2023-09-27 14:50:14 作者: 黃曉陽
為自己而活,這話打動了方子衿。她也想享受一下為自己而活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樣的。給女兒打過電話,她突然很想聽一聽白長山的聲音,要了一個白河長途。可是她的運氣不好,白長山沒有上班。他的同事說,白長山最近在辦離休手續,不來上班了。放下電話,方子衿悵然若失。白長山想提前離休的事,她是知道的。對家庭,他已經陷入絕望,對工作,他也是沒有了半點興趣。他在信中說,既然國家有規定,他這種資歷的人可以提前離休,而且離休工資絲毫不少,他也不想再爭什麼了,這一生,就這樣結束算了。當時,方子衿還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現在得知他真的付諸行動,仿佛看到了他那顆死灰一般的心。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繩子套著,那根繩子猛地攪動起來,將她越套越緊,有節奏的陣痛,令她幾乎虛脫。
盧瑞國是第三天回來的,聽說方子衿住在地委招待所,當晚就到招待所和她相見。她向盧瑞國介紹情況,盧瑞國擺了擺手說,你不用介紹,所有的情況,我都清楚。方子衿瞪大了眼睛,說,你有千里眼?盧瑞國笑笑說,我畢竟是從那裡出來的,那裡有任何風吹糙動,都會有人告訴我。方子衿哦了一聲,說,那麼我到地區的事,你也是早就知道了?盧瑞國再次笑笑,說,把東西拿出來吧,我現在就給你簽字。方子衿拿出那份報告,盧瑞國掏出筆,在上面龍飛鳳舞簽上自己的名字。方子衿拿過那份報告,盯著那三個字發呆。難怪人們那麼熱衷於權力,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有些人千辛萬苦得不到的東西,有人卻只要輕飄飄寫出自己的名字,立即就解決了。
盧瑞國指著報告說,你明天去找辦公室蓋個章,再到計財處蓋個章,然後你把報告拿在手上。記住,千萬不要留在辦公室或者計財處。方子衿不解。盧瑞國更進一步說,你如果留給他們,他們就會直接通知縣裡。縣裡拿到這份報告,還替不替你辦事,誰說得清楚?我的名簽了,公章蓋了,他們可以拿到錢了。如果他們卑鄙的話,把你拋開,我再沒有辦法幫你了。所以,你一定要自己抓著這份報告。你也不用找他們了,你人還沒有回去,他們肯定已經知道,讓他們拿著你要的東西來找你。
回到醫院,已經有人等著她。對方自我介紹說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受肖縣長之命,來拿報告的。方子衿心想,幸虧盧瑞國提醒,不然自己說不準還真的上當了。她說,好哇,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辦公室主任莫名其妙,說你要的東西?麼東西?肖縣長沒告訴我呀。方子衿說,那你就回去問他吧,問清楚了再來找我。
從那天開始,那些人便天天來磨她,找出各種理由。諸如辦手續需要時間修路不能等之類。最荒唐的是醫院有一個熟人找到她,提出以一萬元買走她手上的報告。這樣一鬧,鬧過了十天,報告仍然在方子衿的手中。方子衿想,自己是不是該給盧瑞國打個電話,問問他該怎麼辦?轉而一想,盧瑞國肯簽上自己的名字,已經是幫了她的大忙,剩下的事,自然是她自己去做了,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好,自己還有臉去找人?恰好女兒打電話回來,她將這件事對女兒說了。女兒說,你就給他來個以退為進。她說,怎麼個以退為進法?女兒說,你直接向他們交一份辭職報告,告訴他們,深圳這邊同意為你重新建檔,你不要調動手續了。然後,你就裝著找人訂車票,聯繫汽車搬家。你如果帶著這份報告離開了,交通局不可能再批第二份報告,他們也沒有理由找你要回這份報告,那樣一來,這件事就黃了。
方子衿知道,這是以個人要挾組織,如果在「文革」中,絕對是一大罪行,判刑都有可能。可是,如果不這樣,她又能有什麼辦法?人家擺明了是想玩她。猶豫了三天之後,她拿著辭職報告,走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看了一眼報告,甚至沒有全部讀完內容,驚得站了起來,問她,你這是麼意思?她說,報告上寫得很清楚呀,我要辭職。局長說,你不是開玩笑吧,辭職?辭了職,你就麼事都沒有了。沒有工齡,沒有退休工資,沒有醫療費,沒有住房。方子衿說,這個不勞你操心,深圳方面已經說好了,只要我的人去就行,他們為我重新建檔,為我分房。而且,他們的工資標準和我們不同,根本不需要套用我現在的工資標準。局長說,有這樣的事?你說的不是中國吧?方子衿說,沒想到你堂堂局長大人,也這麼孤陋寡聞。深圳是經濟特區,特事特辦,他們的辦事方法和程序,和我們內地不同。局長說,這事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們需要請示一下上面。方子衿說,請示不請示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我給你辭職報告,只是尊重你。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我只上班到這個星期,下個星期開始,我就不再上班了。
這方法可真是見效,第二天,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找到方子衿,將一隻裝香菸的大紙箱遞給她。方子衿見到那個箱子,愣了一下,問是什麼。主任說,這是你的調動手續、組織介紹信、戶口遷移單、糧食關係轉移單以及人事檔案,全都在裡面。隨後,他拿出一張表,上面列著每一項手續。他分別將那些東西拿出來,讓方子衿驗收。最後是人事檔案,竟然有十幾本之多。每一本上面都貼著白色的封條,蓋著人事章。然後,又將這十幾隻大號的檔案袋摞在一起,用繩子捆著,再十字交叉貼了兩張封條。其他材料,辦公室主任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方子衿面前,只有這厚厚的一摞檔案,他沒有動,指給方子衿看看而已。
辦完這件事,辦公室主任對方子衿說,肖縣長讓我告訴你,縣委組織部的同志和衛生局人事科的同志,明天上午來醫院宣布對陸安平的免職命令。肖縣長讓我問你,還沒有麼別的要求?
辦公室主任離開後,方子衿看著那隻大紙箱發呆。那隻箱子裡有她的人事檔案。她還真的沒料到,自己的檔案竟然有如此之厚。這些檔案被兩條薄薄的紙條封著,而她必須把這兩張封條完整地帶到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深圳。她突然覺得,這兩張紙,如同她曾經無數次接觸過的妊娠婦女那變得超薄的子宮膜。不,這兩張薄紙和子宮膜相比,不知要薄多少。它實在太易碎了。一旦它碎了,自己會面臨什麼樣的厄運?按照正常的組織調動手續,這些東西,應該通過公文交換或者郵政傳遞的方式發過去的,可是,他們省了這道手續,破例讓她自己帶過去,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會不會故意讓她自帶過去中出現破損而造成她一項罪名?顯然就是如此,自己要挾了他們一次,他們就以這樣的方式報復自己。無論是她,或者是杜偉峰,抑或盧瑞國,大概都沒有想到,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後會敗在這薄薄的子宮膜上吧。
下班了,她捧著這隻紙箱回家,一路上小心翼翼。總算回到了家裡,她已經被這隻紙箱折騰得筋疲力盡。將紙箱小心地放好,坐下來,她開始發愁。自己要去深圳不難,要讓這隻紙箱去深圳,也不難。難的卻是經歷一路上汽車火車的顛簸,怎樣才能保護那薄薄的封條不被破壞。
這個晚上她幾乎沒有合過眼,滿腦子都是這個難題。
第二天一早,郵局剛剛開門,方子衿便走了進去,第一時間拿到號牌,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方夢白沒料到母親這麼早會給自己電話,暗吃了一驚,問道,媽,發生了麼事?方子衿說,我拿到了人事檔案。方夢白說,真的?太好了。方子衿語氣中沒有半點好的感覺,她說,一點都不好,那些人給我設了一個陷阱。方夢白說,麼回事?方子衿將封條的事說了一遍。方夢白說,你別走,等在那裡。我打個電話問一下他們,他們可能有辦法。
方子衿坐在郵局裡等了半個多小時,服務員叫道,方子衿,五號。方子衿急急地走進五號電話間,抓起話筒,急急地問,夢白吧?他們怎麼說?方夢白說,他們說,你帶來好了,只要是單本檔案的封條沒有壞,就沒事。如果你還不放心,他們叫你通過郵局掛號寄出來,如果弄破了,那就是郵局的責任,而不是你的責任。
通過郵局郵寄?如果郵局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弄丟了,怎麼辦?這東西真的丟了,方子衿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無論如何,她不能放心地交給郵局,思來想去,只好將其他所有的東西打包託運,帶著這唯一的行李上路了。
輾轉到了深圳,女兒和陸秋生在火車站接她。陸秋生是帶了車來的,他讓司機去接方子衿手裡的紙箱。方子衿說什麼都不讓,一定要抱在自己懷裡。陸秋生和她開玩笑,說,是麼寶貝?方子衿說,不是寶貝,是我的命。陸秋生以為她是在開玩笑,說,沒想到你竟然學會幽默了。方子衿說,我哪裡懂得幽默?我說的是真話,這就是我的命。
到了汽車上,司機要把紙箱放在後面的行李艙,方子衿不干,一定要抱在自己懷裡。到了女兒的家,進門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紙箱。方子衿往箱子裡看了一眼,頓時呆住了,臉色由紅轉白,迅速白得如紙一般。方夢白看了一眼紙箱,見裡面的封條已經碎成了幾段,轉眼再看母親,發現她身體在搖晃。她叫了一聲媽,連忙上前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