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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老半天,辜芙才勉強一笑,「我喜歡他有什麼用,他眼睛裡只有你而已。我才不要做你的代替品呢,我會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的。」說完,朝溫禧揮揮手,「我下班了,你要是嫌冷,可以到護士站里拿我的被子。」

    溫禧微笑著說了一聲「好」。

    莫傅司坐在床沿,怔怔地看著那幅巨大的油畫。

    她來了,就在門外。可是他卻要死了。

    他能給她的都給了,不該給的也給了。現在的他是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當年他選擇跟維克托回俄羅斯,就已經為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會幸福的道路。後來,他也迫著她做選擇,原本只是抱著玩一玩的態度,不想卻一頭栽了下去。

    他已經是沒有明天的人了,不能讓她的未來毀在他手上。命運早已容不得他說愛,縱然深情無限,也只能不動如山。

    這段日子,他聽完了全本的《神鵰俠侶》,連楊過和小龍女這樣的神仙眷侶尚且一個斷臂,一個失貞,可見這天下到底難有圓滿的幸福。至於他莫傅司,連好人都算不上,哪裡還給得起她幸福完滿。莫傅司自嘲地笑了笑,輕輕地伸出手,去觸碰畫中人的嘴唇。

    他動作輕柔,眼神溫軟,看得剛從內室出來的老管家心酸不已。

    「少爺,您這是何苦。」老管家眼睛裡閃著淚光。

    莫傅司只是沉默不語。

    「溫小姐她還守在門外。她坐了那麼久的飛機,就那麼坐著,這夜裡氣溫降到零下……」

    莫傅司起了身,困獸一樣在病房裡踱步,半天才從牙fèng里擠出一句:「別管她,讓她吃點苦頭她就不會這麼輩了。明天她要是再不走,你就讓班把她敲暈了給我送回去。」

    「少爺--」老管家還想說什麼,卻看見莫傅司疲憊地擺擺手,「不要說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老管家只得默默退下。

    走廊里的暖氣稀薄得很,溫禧請護士幫她買了一盒杯麵,正拿著塑料叉吃麵條。她從來不知道外國的速食杯麵會難吃成這樣,只有一包粉料,沒有醬料包,也沒有蔬菜包,麵條軟塌塌的,全無筋道。溫禧只覺得舌頭鹹得發麻,心裡卻一陣陣發苦。強迫自己把一整杯泡麵全吃下肚,溫禧扔掉包裝盒,依舊坐在長椅上翻看那本《神鵰俠侶》,不時看一眼白色的門。

    夜色漸深,溫禧看到小龍女自知身中情花劇毒命不久矣,在投崖自盡前向黃蓉盈盈拜倒,「過兒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只這麼一句,溫禧卻覺得肝腸寸斷。

    一生孤苦,行事任性,不也是他嗎?看著這近乎截語的八個字,溫禧抱緊了自己的胳膊。她眼眶發酸,想大哭,卻又怕驚醒門後的那人,只得小聲地抽泣著,單薄的肩膀跟著一抽一抽。

    走廊里的燈卻忽然閃爍了幾下,毫無預兆地熄滅了,一切頓時都陷人黑暗之中。護士站那裡有女人的尖叫傳來,然後是慌亂的腳步聲、德鈴聲。溫禧只覺得害怕,她儘可能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任由黑暗包圍了她。她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別怕,別怕,馬上就會來電的。

    沒有等到來電,黑暗裡那扇白色的門卻打開了,透出一線光明。

    有高瘦的人影站在明暗交界處,正看著她。他知道她怕黑,幼年遭受的性侵犯,使得她格外怕黑。

    溫禧不敢動,她怕她一動,眼眶裡的熱淚就會溢出來。

    燈光很快又亮了起來,莫傅司卻往後退了一步,準備關門。

    溫禧再也忍耐不住,撲到那扇門上,唇角帶著一抹哀助的微笑,「你警告過我,不要愛上你這種人,如果我不想下地獄的話。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愛上了你,只要我胸膛里這顆心還在跳,我就無法停止愛你。如果你一定要趕我走,就先讓這顆心不要再跳動了吧。」

    莫傅司關門的動作一下子止住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英俊蒼白的臉上滿是悲哀,「你這是在為難我。」

    「其實我也很想剖開這顆心看一看,它到底為什麼這麼愛你。你脾氣又壞,嘴巴又惡毒,還老是欺負我,嫌我沒用。」溫禧擦擦眼淚,微笑望著莫傅司。「儘管這樣,它還是死心塌地地愛你。」

    莫傅司強悍的偽裝徹底被洞穿,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臂,似乎想將溫禧撈進懷裡。然而就在他白哲的指尖快要接觸到溫禧身上法蘭絨大衣的肩fèng時,他卻猛然縮回手去。

    沉默地背過身體,他快步走向巨幅的玻璃窗前,然後嘩的一下將窗戶打開。呼嘯的北風裹挾著雪花朝室內湧來,像一條條粗壯的白色手臂,將室內的溫暖撕扯成絮片。劇烈的嗆咳里莫傅司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彎下腰,抓起牆角的那一幅幅油畫就往窗外扔。

    溫禧只看見許多個自己在眼前飛快地打了個照面,就被莫傅司丟進了窗外的雪堆。她咬了咬下唇,快步走上前,也學著莫傅司;彎腰撿起油畫就要朝窗外扔。

    莫傅司眉頭頓時臀起來,啞著嗓子吼道:「你幹嗎?」

    「你不是要扔嗎?我幫你。」溫禧眼角啥淚,嘴角卻兀自努力向上牽起。說完,她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油畫,畫裡的她明眸皓齒、笑庸如花,原來她也有這樣毫無陰髯的笑容。

    有絨絨的雪花落在油畫上,溫禧忍不住伸手拂去,仿佛在撫摸外一個自己,又像在撫摸蜷縮在畫下的那一顆痛楚滾燙的心。

    仰頭朝莫傅司燦然一笑,溫禧烏黑的眼睛裡還閃爍著薄薄的水光,「我在這裡,就不用畫像了。」話音剛落,凍得發白的手指張開,油畫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然後直直地跌進樓下的雪堆里。

    莫傅司怔忡地看著溫禧,一陣灰敗從心底襲來。他輕輕嘆了口氣,默然地坐在了床沿,將英俊的臉孔埋進掌心裡。

    溫禧默默地關好窗戶,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專注地看著那個男人,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兩個人始終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一站一坐。因為太安靜,溫禧都能聽見日光燈里的「噝噝」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莫傅司先開了口:「裡面還有房間。」他聲音又低又啞,絲毫不復原先低音提琴一般華麗的音色。

    「我不會睡覺的。你離開了之後,我才知道一個人睜著眼睛由天黑到天亮是什麼樣的感受。我沒有其它本事,但是我會陪著你,你睡不著,我便也不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你一個人留在黑暗裡。」溫禧的聲音很輕,仿佛自言自語。

    我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黑暗裡。這句話回音一般在他耳畔嗡嗡作響,莫傅司只覺得心臟像被錘子砸到,血花四濺。他成長在崇尚鐵血的家庭里,早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只要目標正確,他可以不擇手段。至於溫禧,她從來不是滿腦子羅曼蒂克的傻子,對她而言,生存大過天,因而從她嘴裡說出的這句承諾便顯得格外沉重。

    心尖上像壓著什麼,沉甸甸的。莫傅司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她,四目相對里,溫禧只是朝他微笑。

    心頭又是一陣煩惡,莫傅司霍然起身,大步朝門外走去。溫禧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仿佛一個安靜的影子。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莫傅司太陽穴里激盪,他分不清楚是憤怒,是抑鬱,是辛酸還是痛楚。猛地停下步伐,他冷著臉回頭朝溫禧說道:「你跟著我做什麼?怕我死了沒人收屍嗎?」

    走廊的廊頂上懸著小小的螢光燈,淡而薄的白光投she在溫禧的眼睛裡,像兩束白色的火苗。那小小的火苗顫了顫,但很快便又穩住了,溫禧眼睫微垂,面無表情:「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大概是站立的角度問題,二人的影子在雪白的牆壁上相依相偎,看上去親密無比。

    「你……」莫傅司氣結,怒氣沖沖地又折回了病房。他鞋也沒脫,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溫禧輕輕呼了口氣,她走上去蹲下,為莫傅司解開了皮鞋的鞋帶,小心翼翼地脫下了皮鞋。做完這事之後,她又將蠶絲被打開,仔細地蓋在他身上。

    莫傅司只是閉著眼睛,但烏黑濃密的睫毛卻一直在顫動著,隨著他每一次輕淺的呼吸,他深邃的眼窩下小片的陰影也跟著晃動起來。

    溫禧調暗了室內的光線,然後就坐在床沿,痴痴地看著床上闔目的莫傅司。

    不要說是莫傅司,就是一個沒有睡眠障礙的正常男人,被這樣綿軟深情的目光牢牢注視著,怕也別指望能睡著。莫傅司終於睜開眼睛,半是氣惱半是無奈地扯住溫禧的手腕,微微發力,將她拽進懷裡,然後,狠狠吻上了兩瓣櫻唇。

    這個吻和過去都不一樣。他吻得又急又重,像沙漠裡的旅人發現了一亂清泉一般,吮吸得那麼大力。空氣被掠奪殆盡,溫禧本能地緊緊攀在他的肩膀上。那麼多的回憶,那麼多的酸楚以及幸福,像洪水一般席捲而來。溫禧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甚至無法喘息,因為她怕只要一呼吸,那些在眼眶裡打轉的熱淚就會滾滾而下。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唇齒交融里溫禧似乎又聽見了白雲庵里那位面容清麗秀雅的比丘尼低聲念偈子的聲音。

    隔了很久,莫傅司才氣喘吁吁地鬆開她。

    病房內光線昏暗,只有彼此的眼睛像黑絲絨上的鑽,閃著銳光。

    「對不起。」莫傅司終於開了口。

    兩個人分明離得那麼近,可以清楚地感覺對方的呼吸拂在臉上,溫禧卻覺得他的聲音像隔著山長海闊,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胸膛里那股氣流又開始四下亂竄,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滴淚便狠狠砸在了莫傅司的臉上。淚在她眼眶裡的時候還是濕熱的,但落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

    被子早已經被卷到一邊,動了動身體,兩個人便面對面躺著。莫傅司忽然覺得無法面對那雙近在咫尺的淚盈盈的眼睛,於是他翻了個身,只將脊背朝著她。

    溫禧從床上坐起身,脫了靴子和大衣,這才又重新躺下。

    他挺直的脊背像無聲的拒絕,將她阻隔在他的世界在外。溫禧悄悄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將自己整個身體貼在了他的背脊上。她可以感受到被她摟住的這具身體明顯一僵,然後竟然輕輕地發起抖起來。抽了抽鼻翼,溫禧將他箍得更緊。

    兩個人都沒有再動,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睜眼直到天亮。

    溫禧第一次知道,原來從黎明到破曉,天空竟然會有如此多的色澤變幻,從深藍到蒼藍,從青灰到雀灰,從天青到石青。可惜再美,她也沒有心情欣賞,因為莫傅司掙脫了她的手,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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