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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而像她這種愛上天才的普通人,更加可憐。天才都是有翅膀的,而平凡渺小如她,註定只能跟在他的身後踉踉蹌蹌,卑微而羞怯。何況莫傅司的才華仿佛是寄居在他肉體上的異質毒瘤,和他本人一樣的邪惡與冷酷。對他的愛,會吸吮乾淨她所有的感情和生命力,從此以後,她再也無法成為一個幸福而快樂的人。
「夫人,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是跟過他一段時日,但是現在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了。他對我不薄,沒有虧欠過我什麼,我很感激他。」溫禧垂著眼睫,低聲說道。
傅安娜優雅的臉上滿是痛楚,雙手痙攣似的交握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怨他。他逼著你打掉了孩子,你覺得傅司對你根本沒有感情。但是你要曉得,他其實是……」
「夫人。」溫禧有些激動地打斷了傅安娜的話,臉上帶著苦笑,「您真的不必和我說這些,我和他之間,是不會有什麼可能的了。我承認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就像一塊堅冰,您能夠讓一塊堅冰燃燒起來嗎?」
「冰塊是不能燃燒,但是它能融化。可是溫禧你要知道,冰塊一旦融化了,它自然就消失不見了。」傅安娜這句話說得有些意味深長。
因為他被她融化了,所以他才會離開她?這樣荒唐的邏輯,溫禧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他有嚴重的藥物依賴,這是淵成無意中發現的。他抽的香菸都是特製的,裡面除了煙糙,還有大麻。他的失眠症……」說到這裡,傅安娜的情緒似乎到了崩潰的極點,這個美麗優雅的女人失態地痛哭起來,把溫禧嚇了一跳。
原本在門外的商淵成似乎聽見了動靜,迅速推門進來。他一面扶住母親,一面請溫禧從傅安娜的手袋裡拿出了一個葫蘆狀的瓷瓶,溫禧認出那是速效救心丸。
「請倒四粒給我。」
溫禧依言做了。傅安娜將藥丸含服之後,臉色才慢慢緩了過來。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借溫小姐你的臥室給我母親躺一躺嗎?」
「當然可以。」
扶傅安娜躺下之後,商淵成鄭重其事地開了口:「溫小姐,我有話和你說。」
兩個人站在陽台上,沉默了半天,商淵成才低低地說道:「莫傅司有很嚴重的失眠症,你知道吧?」
溫禧覺得脊背上的汗毛豎了起來,某種不妙的感覺讓她帶上了顫音:「我知道,他……他沒事吧?」
「我是學醫的,主攻神經內科和腦科。有一種家族性失眠症,是一種非常罕見的腦退化疾病,具體病因是盶蛋白基因變異,目前臨床上無特效治療,預後非常差。就已知病例來看,無一例外,均告死亡。所以,這個病在醫學上被稱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簡稱FFI,是一種遺傳疾病。」
溫禧身子晃了晃,牙關戰慄,「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的博士生導師是美國哈佛大學病毒學重點實驗室的主任,半個月前他六十歲生日,我回了一趟美國。在他的實驗室里,我看見了一份病歷,是莫傅司的。」
溫禧臉上的血色立時褪了個乾淨,她朝商淵成尖叫起來:「你胡說,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有事的!」身體卻一直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商淵成怕她暈過去,「你先聽我說,他的失眠症還沒有完全確診。這份病歷還是八年前的,也就是莫傅司22歲那一年,他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時檢查的。」
「他的中樞神經內確實潛伏著一種疑似阮毒體的病毒,他的失眠症可能就和這個病毒離不開關係。不過因為盶毒體可以經注she或外科手術途徑進人人體,所以他到底是自身攜帶家族性盶病毒,還是後天感染,還要對他父系的親屬進行檢查。」
「你剛才說這個病可能會遺傳?」溫禧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麼。
「對,如果確定他體內是盶病毒,是會遺傳給下一代的。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兩個多月前,也就是莫傅司帶你去醫院做手術的那天晚上,他曾經打電話給我的導師,詳細詢問了這種病毒遺傳的概率。我覺得你有知道實情的權利。」
溫禧渾身一震,是因為這樣,他才逼迫她把孩子拿掉的嗎?一定是的。
「傅司……」溫禧喃喃自語一般喊著莫傅司的名字,她神態哀傷,淚水態肆地淌了一臉。
傅安娜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她扶著牆,眼神悲憫地看著溫禧,「他太能忍了,我們都被他瞞住了。我簡直不敢想像,他從22歲就知道這個消息,這麼些年是怎麼熬下來的,我可憐的孩子。你們沒有失眠過,不知道長期睡不著覺是什麼感覺。當年他離開我跟他父親走的時候,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睡不著,簡直快瘋了,腦子裡的神經就像被人拉扯著,太痛苦了。」
「我要去找他,請你們幫我。」溫禧擦了擦眼淚,堅定地望著眼前的母子。
「他在俄國的勢力很大,我們目前也找不到他。」商淵成有些無奈,「你知道莫傅司的個性,他若是不想見一個人,你這輩子都見不著他。」
俄羅斯已經是冬天了。
莫傅司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皚皚白雪,手裡拿著油畫筆。
「Stephen,你在英倫長大,一定沒有看過這麼大的雪吧?」莫傅司緩緩踱到油畫架前,揭開畫布。
亞麻布上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蹲著身子,仰著頭,下領是絕美的弧線。她粉色的唇微微撅著,在檸檬黃的光線下一如初綻的花骨朵兒,幾乎可以看見那絲絨一般的光澤。一蓬雪白的蒲公英紛紛揚揚地離開了花頭,在半空中懸浮、飛舞。她的身後是高大的胡桃樹,翠綠的葉子閃爍著油潤的光芒。女子烏黑的髮絲有些零亂地沾在頰畔,裙擺也沾了一點濕泥,但卻絲毫無損她的美,反而讓人感覺到一種撲面而來的清新和美麗,仿佛她是落人林間的精靈。最妙的是,畫家居然將陽光篩過胡桃樹枝『r的fèng隙,透she到女子身上的細碎光斑都勾勒了出來。
莫傅司卻似乎仍不滿意,筆尖在調色盤上沾了一點銀硃,輕輕點在女子的唇上,但很快他又用刮刀刮掉了。
重新拿起玫瑰紅的顏料粉倒在玻璃板上,莫傅司慢慢地往玫瑰色的粉末里人亞麻仁油。他雪白的右手握住調色刀,在玻璃板上耐心地進行圓周運動,直到調和出適當的濃稠度。油畫顏料里所含化學成分的味道,使得他捂住口鼻發出一陣嗆咳。
「少爺,我求您,不要再畫了。醫生說了,您的身體會受不住的。」老管家滿臉憂色。
「 Stephen,你真是哆嗦。你少爺我長命百歲,死不了。」莫傅司下意識地接口,卻忽然頓住。這句話,由現在的他說出來,真是十足的冷笑話。
莫傅司看了看窗外,灰色的眼眸黯了黯,「我怕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老管家指著牆角一幅又一幅的油畫,語氣沉痛:「溫小姐,每一幅畫都是溫小姐。既然您這麼放不下她,為什麼不告訴她真相?誰都看得出來,溫小姐愛您愛到了骨子裡。少爺,告訴溫禧小姐吧,不要讓她恨您。」
莫傅司古怪地一笑,「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告訴她她愛的是一個註定要下地獄的人?一個保不准什麼時候就會死掉的活死人?你不覺得這種言情劇里的深情男主角形象從來都不適合本少爺我嗎?」
「少爺,上帝會保佑您的,您不會有事的。」老管家神態哀傷,「您又何必如此自苦。」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莫傅司眼尾一揚,自嘲道:「你們很多人都覺得我會泡女人,事實上我真正的泡妞水平還停留在小學男生的水平上。他們會用欺負的方法來達到接近小女生的目的,而我,除了毒舌和調侃,對她,我不會第二種示好方式。」
是啊,他的柔情縱是滿腔滿懷,亦是從來只在肺腑,不在眉目。在感情里,他就是個永遠修不滿學分的笨蛋。
有黑衣男子恭敬地敲門。
「進來。」
一個黑衣男青年快步進了內室,他的頭髮和肩膀上還覆著薄薄的一層雪,遇到暖氣,迅速融化為水珠。管家先生遞過去一塊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侷促地用俄語說了一聲「謝謝」。
也許是感受到了屋內的暖意,一隻褐色的蛾忽然從青年衣服的皺褶里飛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飛去。它大概被凍壞了,飛得滯重而吃力,撲騰了兩下便停歇在了畫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愛潔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將這隻飛蛾人道毀滅。莫傅司卻伸手攔住了他。
「留著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著那鱗翅已經破損的蛾,「據說每一隻飛蛾都是一個死去的靈魂。」他又轉臉看了看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唇畔浮出一絲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後不會像它這麼丑。」他的臉被窗外的雪光反she,顯得更加蒼白。他英俊異常的臉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卻讓人感覺到無可抑制的傷悲。老管家只覺得悲從中來,他痛楚地喚了一聲「少爺」,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莫傅司卻丟下手裡的油畫筆,朝一身黑衣的手下問道:「班,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嗯,不過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剪開了他剎車的油管,連手剎線也一起破壞了。只要他發動了這輛車,必死無疑。」
莫傅司滿意地點頭,「很好。那我們就去會一會老東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經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嘆了口氣,拿來了羊絨大衣和圍巾。莫傅司直接在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將灰色的圍巾掛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護衛下坐進了轎車。
費奧多羅夫莊園在冬天總是顯得格外岑寂。雪覆蓋滿了小徑,偶爾有幾根黃色的枯糙從雪裡冒出來頭來,在冷風裡瑟瑟發抖。
莫傅司視線觸及青銅鍍金的大門上懸掛著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紋章,唇角涼薄地一鉤。
班早已經為他推開大門,側身等他通過。莫傅司邁開長腿,向大廳走去。
管家指揮著僕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廳,看見莫傅司,他謙卑地彎下腰,「少爺,大公在樓上的書房。」視線觸及緊緊跟隨在莫傅司身後的黑衣男子,管家臉上顯現出為難的神色,「少爺,您知道大公的規矩,他不肯閒雜人等……」
「他的這條規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張狂,抬腳上了樓梯,班依舊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