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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莫傅司請了醫生到家裡來給她看病,醫生要給她掛點滴,病得渾身骨節酸痛的溫禧卻拼命往華蓋床里縮,夢囈一般喃喃自語:「不許碰我,我不掛水,我不吃藥,我要寶寶好好的。」
莫傅司被她的執念震撼了,她明明知道這個孩子他不會允許她留下來,現在她居然為了一個註定不會出生的胚胎據絕配合治療。莫傅司心中有怒氣升騰,他一把抱住溫禧,拽住她的手,強行送到醫生面前。
溫禧推他,打他,咬他,像瘋了一樣。莫傅司臉色鐵青,只是寒聲命令醫生扎針。
溫禧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猛烈地顫抖著,忽然,她「哇」的一聲畢出來,「莫傅司,我恨你!」
莫傅司心臟像失控的電梯,咯瞪一個停頓,拽著她手腕的手不由放鬆了些。
還是醫生從中斡旋,「目前只是感冒而已。既然夫人懷孕了,那就吃點中成藥吧。中成藥副作用小,不會對胎兒產生什麼影響的。」開了藥之後便避猶不及地退了出去。
老管家將感冒沖劑端進來時,溫禧和莫傅司兩個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床沿,是對峙的姿勢。
「少爺,藥好了。」
莫傅司起身接過粉彩小碗,遞到溫禧跟前,「喝掉。」
溫禧扭過臉去,不看他。莫傅司一隻手捏住她的下頜,強行將她的臉孔扳正。
「你是要我給你灌下去嗎?」莫傅司陰沉沉地開了口。
溫禧垂下眼帘,依然不去看他。
「既然這麼恨我,那就儘可能活得久一點,慢慢恨。」莫傅司將碗往床頭柜上一擱,轉身出了臥室。
溫禧看著那棕褐色的藥汁,像一面小鏡子,顫巍巍地照出她的臉。
他們兩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前幾天,他們還好到蜜裡調油,這才多長時間,就翻天覆地了?溫禧忍不住哽咽起來,她捧起溫熱的小碗,淚水將藥汁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好,再加上藥劑開得實在高明,溫禧悶頭悶腦睡了一夜,身體便有了起色。
教研社自然是暫時去不了了,莫傅司幫溫禧請了假,他自己也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溫禧看來,這是一種變相的監視和軟禁。
她和莫傅司之間的關係變得格外詭異。他們一起起床,刷牙洗臉,吃飯休憩……幾乎如同連體嬰一般,什麼事都是一起。但是經常的,他們一整天沒有一句話說,只是置身於同一個空間裡,各做各的事情。
她還在病中的時候,莫傅司大概怕她無聊,找了一大堆影碟出來。華蓋床床尾的牆面上裝有超大3D平板電視,只要把臥室內的音響和落地式揚聲器插上電,再拉上窗簾,便可以享受堪比電影院的豪華視聽效果。
莫傅司收藏了許多的電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個善於享受的人。於是溫禧每日裡消磨時間除了睡覺,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溫禧找到一張極為素淨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兩半,有辱白色的汁液流淌出來,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導演陳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簡單,幾乎談不上什麼情節,完全是一個大悶片。一個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貢某個大戶人家做女傭,因為長得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兒,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後來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將梅送到音樂家浩民那裡當女傭。新東家是大少爺的朋友,當梅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曾傾慕於他。最終定然是大團圓結局----梅的古典長相和恬淡氣質打動了音樂家的心。
一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心有戚戚焉,溫禧看得很專注,以至於原本在她身邊看書的莫傅司也丟下了手裡的書本,和她一起看起來。
音樂很美,隨著影片緩緩推進,和未婚妻解除婚約的浩民開始教梅認字讀書念錯了音會用小木棒輕輕敲一下她的手,不時溫柔地糾正她的姿勢……溫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譯藝術品手冊的那個晚上。
她吃完晚飯的時候,他已經翻譯好了。雪白的紙上滿是黑色的圓體字母,自己原本翻譯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慘不忍睹。看見她,莫傅司難得孩子氣地朝她揚了揚手裡的譯稿,眼睛裡有難以抑制的得意。
然後在她看譯稿的時候,他卻趁機使壞,伸手將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著她的腰,右手執筆,在暖昧的氣氛里一本正經地給她講粉青、豆青、天青各色釉彩;講剔花、描金、鏤空種種雕飾手法;講仙人渡海、龍鳳穿花、五鬼鬧判等等紋飾該怎麼翻譯。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馬,身體忍不住扭動起來,結果莫傅司虎著臉問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腦力活還是體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裡,半天才明白過來,臉頰頓時漲得通紅。
「我腦力活干夠了,想干體力活了。」撂下這麼一句話之後,莫傅司理直氣壯地拉著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體力活去了。
莫傅司顯然也想起了這些,視線從屏幕上不自覺地移到溫禧身上。溫禧只裝作看不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屏幕。
影片最後,梅穿著明黃色的洋裝,小腹已經明顯隆起,正捧著書給肚子裡的新生命讀故事。在女子溫柔的一聲「哎喲」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胎動,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溫禧也情不自禁撫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沒有機會感受到她的寶寶第一次胎動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著她的小動作,放在身側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開學,我要去學校報到註冊。」過了很久,溫禧才低聲說出一句話來。
「我會送你過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進了書房。
等到他悄無聲息地回到臥室時,溫禧已經睡熟了,屏幕里在放著李安的《色戒》。易先生涼薄的唇里啥著晦暗難明的笑意,「你人聰明,賭牌倒不怎麼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輸,就贏過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聲關掉了電視。
「老是輸,就贏過你。」這句話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邊不斷地迴響。他們倆,到底誰贏了誰?還是俱是輸家?
睡夢中,溫禧眉心微整,一頭長髮披散在雪白的枕頭上,越發顯得烏黑潤澤。莫傅司側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著溫禧,明天,明天就是約定手術的日子了。去學校報到之後,他就要送她去醫院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手術室,將那個一半來源於他的骨血的胚胎剝離掉。
莫傅司白皙修長的右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似乎想去觸碰溫禧溫軟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懸在半空,許久,許久,像一道哀坳的傷口,觸目驚心。最終,他還是頹然地收回了右手,側身躺在了溫禧身旁,睜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溫禧醒來時,剛睜開眼睛就看見莫傅司穿著浴衣站在羅馬窗前,手指里夾著一根煙,地上還有零星的菸蒂。
她心裡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嗎?他又在為什麼而痛苦?法文里有一個單詞 agonie,中文釋義是「痛苦」,但它的發音卻類似於「愛過你」。這個單詞如同先知一般預言了愛情註定是一場疼痛,因為把一顆心交付給別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險,心會被輕賤、被辜負、被遺棄、被踩踏,並且在無休止的跌墮里變得破碎,即使補起來也會留個疤。
莫傅司緩緩回頭,望她一眼,掐滅了香菸。溫禧看見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來。看吧,她就是這般不爭氣,永遠只記得他的好,記不住他的惡。
沉默地下了床,溫禧進了盟洗間。莫傅司無聲地尾隨其後。
鴛鴦洗手盆前,他們一人占據一邊,刷牙洗臉。
洗漱完畢後莫傅司拉開衣帽間裡寬敞的壁櫥拉手,翻揀著他的一堆西服襯衫,不知道在找什麼。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顯和平日風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還繡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徽,一個盾形紋章里有三頂皇冠,胸前和背後還有巨大的數字「11」。溫禧吃驚地看他穿上了這件雪白的球衣,然後又換上了修身的牛仔褲,以及一雙網球鞋。這樣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學裡的青蔥男生。
收拾妥當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給溫禧,示意她換上。
那是一套運動衣,簡單的鵝黃色印花T恤,外面是一件淺灰的連帽拉鏈衫,下身是同色的運動褲,褲管微微呈喇叭狀。完全是嶄新的,她從來沒有穿過。
當然,這個衣櫥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沒穿過,因為實在太多了。也許是因為自尊心作祟,她並不愛逛名品店,於是每個月都會有大量的新款時裝畫冊被送到她手裡,任她挑選。莫傅司總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張,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選一些與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這些衣服最終的命運只能像養在深宮裡的美人,寂寞而死。
對於莫傅司突然老黃瓜刷綠漆--扮嫩的舉動一直不解的溫禧,直到他將車停在學校外面的停車場時,才隱約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天,休息了一個暑假的學生拖著行李箱,從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園。試想,在滿校園T恤仔褲板鞋的男學生裡面,一個穿著手工西裝的成熟男子出現,該是何等引人注目。可是穿著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儼然大學校糙,絲毫不會讓別人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妄加猜測。
懂了他的心思,溫禧只覺得悲喜交集。他們二人本來就都長得極好,看上去完全是一雙璧人,今日又都穿的是運動休閒風,效果堪比情侶衫,走在校園裡,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報到處註冊手續很簡單,不過是在學生證上敲個章,再到學生系統里登記一下,五分鐘便完了。莫傅司倚在註冊處的門框上,默默地看著溫禧將學生證遞給負責註冊工作的學生。
前來報到的學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髮女生。看見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頓時笑得眉眼彎彎,用英語朝他打了一聲招呼。
莫傅司繃著臉點了點頭,女生卻似受到鼓勵,繼續熱情地用英文搭汕:「呀,你是美國哥倫比亞的學生嗎?你穿11號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鋒還是前腰啊?魯梅尼格、喬治謐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號而成名的,還有阿根廷的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蘭的瓦德爾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說完,莫傅司已經用中文冷冷地開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聽得懂中文啊。」短髮女生依舊好脾氣地笑著,「灌籃高手裡最帥的流川楓也是穿11號球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