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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再委屈再不甘,她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絕不表露出半點傷心苦楚的樣子,一旦暴露,豈不是給別人送上門的窮追猛打的機會,這年頭人人皆知落井下石,哪裡會雪中送炭。

    李薇薇不是蠢人,她既然做了,自然留了退路,她們每個譯員都有兩個文件夾,已完成的文稿歸檔於藍色的文件夾,未完成的則歸檔於紅色文件夾。溫禧不動聲色地抽出藍色文件夾,果然,那張畫廊的藝術品手冊的單子夾在一堆文稿裡面,上面還有三顆紅色的五角星,代表急件。溫禧面沉如水,她安靜地取出藝術品冊頁,坐回自己的座椅上,埋首譯稿當中。

    這次的教訓,她會記著。

    待到下班時分,李薇薇踩著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溫禧不急不徐,將桌上的頂頂要緊的東西收拾進抽屜,落上鎖,這才離開。

    出了大樓,莫傅司的車已經泊在外國語學院門前。溫禧上車時下意識地扭頭望向外研社的大樓,六樓迎風招展的滴水觀音巨大的葉片後是謝靜嵐的白桃子臉。

    第十六章 暑熱 28~29.9℃

    莫傅司一眼就看出溫禧今日狀態不佳,精神低迷,他心知和工作十有八九脫不了關係。於是溫禧一上車,他便開口詢問道,「今天順利嗎?」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會關注她每一日過得如何,順利與否,開不開心,她早已經習慣了將一切埋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忍受。此刻被他灰色的眼眸寧靜地注視著,溫禧反而覺得強行抑制的委屈cháo水一般湧上心頭,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傅司」,然後便將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莫傅司。

    莫傅司聽完後淡淡地笑了笑,「凡是不能打倒你的,只會使你更加強壯。別委屈了,記住教訓,自然有討回來的機會。」

    「我是不是很沒用?」溫禧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莫傅司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長髮,勾唇微微一笑,「怎麼會,這天底下絕大多數女人,有腦的沒臉,有臉的沒胸,有胸的沒腦,你卻一人占全三樣,你若是沒用,我怎麼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溫禧聽到這話,臉色卻白了幾分。莫傅司這才覺察自己言辭輕佻了,她敏感纖細,不是他先前的掘金女友可比。心底居然破天荒地出現了幾絲悔意,莫傅司難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開玩笑的。」

    溫禧含糊地「嗯」了一聲,依舊垂著頭。

    一路無話。

    回了莫宅,溫禧和老管家打了招呼,便匆匆鑽進了客房。

    莫傅司也有幾分莫名的氣悶,他煩躁地扯松襯衣的紐扣,仰面躺在貴妃塌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小青蹭過來湊熱鬧,卻被莫傅司三兩下纏成了綠色的麻花。

    斯蒂文森旁觀兩人的狀態,在心底暗暗發笑,看來,在他回倫敦的這段日子,少爺和溫小姐之間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溫禧都沒有出來。

    老管家瞅著莫傅司如同參加葬禮一般的臉色,自覺地打算去喚溫禧。

    不料莫傅司卻陡然擱下筷子,霍然起立,又快步朝客房走去。因為走得太急,雪白的餐巾從他膝蓋上悠悠飄落。管家先生搖搖頭,彎腰撿起餐巾。少爺是最注重風儀的人,今天居然失儀成這樣,情情愛愛,真是沾惹不得。想到這裡,老管家慶幸似的在自己前胸畫了個十字,低低地念了一聲「哈利路亞」。

    客房的門半闔著。莫傅司站在門口,有些遲疑地看著鍍金的門把手。

    裡面很安靜,只有筆尖在紙上刷刷寫字的聲音,敲擊鍵盤的聲音,翻動書頁的聲音,不時還夾雜著嘆氣聲。

    莫傅司終於忍不住,推門進去了。

    溫禧正在咬筆頭,整個藝術品冊頁上一共只有十件文物,可是整整過去兩個小時了,她才勉強翻譯出一個。因為太專注,連有人進來都沒有察覺。

    直到男人修長白皙的手從桌上拿起冊頁,她才吃驚地發出短促的呼聲。

    「這是什麼?」莫傅司蹙眉指指藝術品冊頁,他用拇指和食指拎著冊頁的一角,表情非常嫌棄。

    溫禧心中不舒服,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藝術品冊頁。」

    莫傅司嗤笑一聲,「你們外研社窮瘋了,連這種錯誤百出的活也接?『痕都斯坦』玉什麼時候成了清朝勞動人民智慧的獨創了?它是由乾隆親自定名不錯,不過最初的工藝可完全是引進和仿製的回教玉器和伊斯蘭玉器,連痕都斯坦這個名字指代的都是外邦,清朝時期痕都斯坦位於印度北部,克什米爾和巴基斯坦西部都包括在內。」

    「啊?!」這下溫禧傻眼了,莫傅司的淵博她比誰都清楚,難怪他剛剛的表情如此鄙夷。

    「你出去吃飯,我得先把這上面的疏漏改正過來。」莫傅司徑直拉開漆金座椅,坐了下來。又拿起桌上的紅筆,飛快地在冊頁上修改起來。

    溫禧在一旁呆呆地看著,莫傅司羊脂美玉一般的手上隱約可見淺藍色的筋脈,瘦勁優雅的字跡便在這雙手裡如紅色的流水一般汩汩而下。

    「趕快出去吃飯,到時候晚上餓了胃疼。」他語氣清冷,頭也不抬,只是催促溫禧去吃飯。

    溫禧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勉強笑了笑,她折身去了餐廳。

    謝靜嵐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屏幕上的譯稿,她承認,將這本冊頁交給溫禧翻譯是她故意為之,就是想為難一下她,不想即便出了些紕漏,她還是漂漂亮亮完成了。她不僅在一個晚上譯完了整冊,甚至還把手冊上的錯誤逐一修正了過來。更為了的的是譯稿遣詞用句無一不古雅典麗,連她自認都沒有這等功力。

    溫禧的水平她清楚,雖然在同齡人里已經算是很出挑的了,但決計還達不到這般爐火純青的地步,何況能將冊頁里關於古董文玩的疏漏一一校勘,非得家學淵源,有深厚的藝術品收藏品鑑功底不可,所以這篇譯稿必然有人為她捉刀。而這個幫忙捉刀的人,謝靜嵐很自然地認定是祁家公子。聽說祈博禹是難得一見的語言天才,精通數門亞非拉小語種,他又出身書香世家,耳濡目染,自然難為不了他。想起那時常在傍晚時分出現的白色歐陸敞篷跑車,謝靜嵐可不覺得開這種張揚招搖款型的人會是什麼書香門楣里出來的讀書種子,十有八九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一腳踏兩船,溫禧倒真是好本事。謝靜嵐對她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手頭上暫時沒有新接的譯稿,溫禧便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那張昨晚莫傅司手寫的翻譯稿,上面沒有一絲摺痕,可是溫禧還是一點一點將整張紙撫平。他寫的是花式字母,給人感覺格外風雅別致,就這樣看著他寫的一個個英文字母,溫禧都覺得是一種快樂。她,已經愛慘了這個男人。似乎這樣看著還不夠,溫禧忍不住拿起筆,依葫蘆畫瓢一般模仿起莫傅司的字體來。

    手機在抽屜里震動起來,溫禧趕緊拉開抽屜,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因為是工作時間,溫禧立刻按掉了。

    被掛掉電話的莫傅司氣壞了,她竟然敢掛他的電話,從來沒人敢掛他的電話,尤其是女人。於是莫傅司不依不饒地繼續撥打。

    手機又震動起來,依稀還是剛才的號碼。溫禧怕有什麼急事,只得握緊手機,快步出了辦公室。

    「您好。我是溫禧,請問您是?」

    她居然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莫傅司被這個認知震撼到了,一時居然不知道說什麼。

    溫禧狐疑地又重複了一遍,這才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是我。」

    心臟瞬間停頓,「啊,傅司?!」

    聽出她語氣里的驚喜,莫傅司這才緩和了語氣,「你沒有我的號碼?」

    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口唇,溫禧小聲應了一聲「嗯」。

    哪個女人不是費盡心機去探聽他的手機號碼,弄到手之後,借著天冷加衣天暖脫衣之類的弱智藉口向他示愛。她倒好,近水樓台不僅沒得著月亮,連月影兒也沒想逮著半分。

    也不能怨她,她和她們畢竟不一樣。你可以把仙鶴和母雞一塊兒養,卻不能指望仙鶴變成母雞。

    「幾張卡送出去了嗎?」

    溫禧的聲音低黯下去,「沒,我實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送。」

    莫傅司幾乎可以想見她咬著嘴唇的扭捏樣子,他忍不住愉快地勾起了唇角,「好了,不為難你了。今晚七點在九重天,我做東,新聞出版署的一把手韓賢同出面牽頭,請你們外研社一干領導吃飯。下班了你就直接打車去九重天909包間。」

    原以為他上次的提議只是戲言,不想他居然當真替她出頭做主,想她溫禧,從小到大的家長會出席的永遠是她自己,坐在一堆成年人當中,既可憐又可笑。

    聽到他的這一番安排,不管他是以何種身份為她請客,溫禧只覺得感動,幾乎淚盈於睫。她跟著他也有一段時日了,他是何等身份,除了蘇君儼、沈陸嘉一干好友,他買過幾個人的帳。平日都是別人求著他莫少賞臉吃飯,別說能跟他攀上交情,哪怕他只是賞光露個臉,對方已經當成無上榮光。今日,他卻為了她的事,紆尊降貴,去請旁人吃飯。

    溫禧喉頭有些哽噎,太多紛亂的情感像破閘的洪水一般湧出,半天,她才憋出兩個字,「傅司----」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莫傅司只覺得從她口裡喚出來的他得名字格外驚心動魄,百轉千回,仿佛九曲迴腸,其間的深情幾乎溢出。素來心硬如鐵的莫傅司居然覺得手機有些灼手,幾乎抓不住。他剛想說點什麼,溫禧卻陡然收了線。只聽見一陣單調的機械提示聲。

    溫禧緊緊握著手機,她主動掛了電話,她怕她支撐不住會帶上哭腔,她更怕他會說出一些什麼話來,無論是打碎她的好夢,還是讓她的美夢做得更加逼真,她都不想聽見。所以,就讓時間停在這恰如其分的一刻吧。

    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溫禧回了辦公室。

    和英文翻譯三部相隔大約十米左右的英文部主任室里,謝靜嵐有些面無表情地看著沙發上的劉明璋。

    男人大概是因為興奮,仍在說個不停,一張原本清癯乾淨的白面掙得有些發紅,「靜嵐,新聞出版署的署長韓賢同親自打電話約我晚上去九重天,還囑咐我帶上你,說是要介紹個朋友給我認識。」

    謝靜嵐安靜地聽著,他的這一段話里,有的只是「我」,從來沒有「我們」。是她蠢,她早知道他野心勃勃,卻固執地什麼都不要,只求守在他身旁。眼看著他嬌妻幼女在懷,卻永遠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他每一次施捨一般的憐惜。而她的青春,就這樣折耗在這日復一日的等待當中,為了他,甚至還放棄了自己最愛的計算機專業。也許潛意識裡她討厭溫禧,其實是在討厭這樣不堪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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