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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莫傅司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隔著鐵門的欄杆,他出手如電,捏住馬克西姆的腕部,用力一扭,一陣骨節脫臼的脆響和哀嚎里,馬克西姆兩隻手立刻軟耷耷地垂下來。

    「別忘了格爾曼那個可憐蟲是怎麼不能拉大提琴的。」撂下一句話,莫傅司又將馬克西姆的手腕用力一推一擰,腕關節復位的卡擦聲里莫傅司聲音倨傲,「中國有句成語,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馬克西姆,你,現在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

    溫禧剛睜開眼睛,就聽見了一個驚喜的女聲,「上帝保佑,你終於醒了。」

    她費力地歪過頭去,是一個艷若桃李的中年女人,看著有些面熟,她正忖度著對方是何神聖,卻發現那雙飽含關切的綠眼睛朝她眨了眨。

    「候爵夫人?」溫禧有些不好意思地開了口。

    葉芙根尼婭笑嘻嘻地說道,「第一眼看見的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溫禧臉微微一紅,「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是啊,怎麼能不失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她私心裡自然希望第一個看見的人,是他。

    「這兩天都是莫洛斯守著你的,我早上來的時候他剛走。」葉芙根尼婭伸手摸了摸溫禧的額頭,輕聲說道,「好姑娘,我替莫洛斯的母親謝謝你。」

    她動作溫柔,掌心溫暖,這樣的感覺,溫禧覺得眼眶有些發熱,稍稍偏過頭去,不知道該做何回答。

    葉芙根尼婭握著溫禧的手,看著這年輕女孩,不覺嘆了口氣,她能為莫洛斯捨生忘死,自然是情根深種,莫洛斯對這姑娘,似乎也並非無情的樣子,只是莫不比尋常男子,只怕這年輕女孩兒是一時目眩神迷,一旦了解了他光鮮背後的種種不堪,反倒避猶不及。葉芙根尼婭心底一早已將莫傅司看作自己的兒子一般,故而凡事總要替他打算到了。於是她試探地開了口,「你知道莫的家庭情況嗎?」

    溫禧從來都不是亂嚼舌根的人,她雖不清楚葉芙根尼婭的用意,但出於對莫傅司的維護,她只是低低地說道,「知道一些。」

    「他既然帶你來了莫斯科,你在他心目中,自然是和旁人不一樣的。」

    溫禧卻不知道心中為何陡然酸澀起來,她有些急促地打斷了葉芙根尼婭的話語,「夫人,您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們出身差距太大,我並沒有肖想什麼。至於救他,只是情不自禁。」

    這下反而輪到葉芙根尼婭張口結舌了,感覺自己在扮演欺侮準兒媳的惡婆婆一般,不過感覺倒也新鮮,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好姑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不等溫禧接口道,她便自顧自地說道,「旁人只看見莫洛斯人品風流,出身高貴,有錢有勢,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不知道這些都是拿命搏來的。」

    溫禧下意識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單。

    似乎也感覺到話題過於沉重,葉芙根尼婭起身走到落地窗邊,背對著溫禧輕聲說道,「莫洛斯,他的心裡太苦了。」

    溫禧喉頭莫名地一梗。

    「我不知道他的這一生,有沒有有過一天半天的舒心日子。他十七歲那年曾經與我說過這麼一句話,他說他的人生就是一場有期的無期徒刑。十二歲之前跟著他的母親在聖彼得堡東躲西藏,忍辱負重;十二歲後認祖歸宗,卻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好,時刻提防著那些野狼崽子。」說到這裡葉芙根尼婭陡然恨恨地磨起牙來,「維克托簡直就是個瘋子,逼著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都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當養狗,弱肉強食,只有最後活下來的那個才能得到爵位還有他的傳媒帝國。」

    「我覺得,他不是在乎那些名利的人。」即使他不違逆大公的意志,可是溫禧還是看得出來,莫傅司對他的父親全無感情,兩個人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君臣,除了獨裁與服從,毫無溫情可言。

    葉芙根尼婭有些驚喜地扭頭看了一眼溫禧,「其實莫是個容易走極端的性子,一方面不肯受人恩惠,一旦受了他人滴水之恩,絕對湧泉相報,這麼些年他處處維護我不過就是為著小時候幫過他幾次。另一方面他又相當記仇,可以說是睚眥必報,但凡得罪於他,他一定千百倍討還過來。」

    溫禧默然不語。

    「他是不會放過費奧多羅夫家族的任何一個人的。」葉芙根尼婭神情驟然悲戚起來,「有時候莫洛斯真的很像他的父親,也是一個瘋子。他到底還是被那個家族毀掉了啊。」

    「他為什麼這麼恨他的家族?是因為他是混血兒的緣故嗎?」溫禧一直想不通這個問題,要說年少受辱,可是他不是都一一討回了嗎?

    「莫洛斯,他,十八歲的時候被他送進了花之城。」簡短的一句話,葉芙根尼婭卻說得有些吃力。

    「花之城。」溫禧重複了一遍,這個花里胡哨的名字給她帶來某種不妙的聯想。

    葉芙根尼婭也覺得很難啟齒一般,「花之城,是女人找樂子的地方。」

    晴天霹靂。溫禧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竟然被自己的父兄送到了那種地方,天,她簡直無法想像像莫傅司這樣高傲的人是怎麼度過那種屈辱的日子。心痛,心痛得無以復加,恨不得以身相代,這樣的感覺她頭一次體味,只覺得渾身的骨節都嘎吱嘎吱地在作響。

    「莫洛斯很快便從那個骯髒地逃了出來,那一段時間,他為了求生,就靠幫那些專門做高仿畫的倒買倒賣生意的商人臨摹各色油畫,他的母親當年是聖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油畫系的頂尖翹楚,而他的畫藝是他母親親傳,臨摹那些二流畫家的作品自然是輕而易舉,莫洛斯就靠這樣賺得了第一桶金,也重新站到了維克托面前。」

    溫禧黑色的眼睛裡一種痛楚隨著睫毛的抖動而向四周擴散,就像沾了水的信箋,蔓延的不可抑制。

    望著她的表情,葉芙根尼婭長長舒出一口氣來,她沒有覺得這種經歷齷齪不堪,反而只覺得心痛,可見愛一個人愛到深處,真的是會感同身受。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因為那年冬天獵狐的時候莫一時心軟,放掉了一隻狐狸幼仔。」

    這樣的理由任誰聽了都覺得荒謬吧,是啊,因為他婦人之仁,因為他心慈手軟,崇尚鐵血的公爵大人便覺得這個小兒子不堪重用,所以要受到放逐,受到懲罰。溫禧看著病房隔板上擺著的一尊小巧玲瓏的白玉獅子像,想起《紅樓夢》里柳湘蓮譏諷賈府除了門口的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連阿貓阿狗只怕都不乾淨,可不就是這樣,這些豪門世家外表光輝璀璨,內里卻爬滿了噁心的蛆蟲,費奧多羅夫家族除了莫傅司,其他人都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葉芙根尼婭卻又坐回床眼,拉著溫禧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道,「好姑娘,一個人心冷得久了總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捂熱。你若是真愛他,便請你永遠站在他的那一邊,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你也要相信他,愛護他,好嗎?」

    溫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當然愛他,連她自己都糊塗為什麼會愛慘了他,只是他會稀罕這份愛嗎?茫然之中,溫禧卻猛地發現身畔的葉芙根尼婭身上的深紫色縐紗襯衣第二枚扣子上有幾個花押體字母----Ал·Ев。

    腦海里仿佛有一道光閃過,快得幾乎抓不住。

    葉芙根尼婭也注意到溫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的扣子看,微微垂下視線,幾個小巧的俄語字母立刻像火一樣灼傷了她的眼睛。

    Алексей·Евгения

    阿列克謝·葉芙根尼婭。

    曾經的鴛侶,如今的仇敵。

    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葉芙根尼婭說道,「今個兒穿錯衣裳了。」

    溫禧疑惑地抬起頭來,昔日的侯爵夫人索性大大方方地解釋道,「這是阿列克謝侯爵和我名字的頭兩個字母的縮寫。年輕時候不懂事,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膩歪在一起,連衣服扣子上也要把兩個人名字拴在一起,讓你見笑了。」

    溫禧卻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好容易穩住心神,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您知道有人扣子上刻有M.B.Ф這三個字母是什麼意思嗎?」她一面說,一面在葉芙根尼婭手心將三個字母寫了出來。

    葉芙根尼婭笑起來,「有沒有別的含義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莫洛斯俄語全名縮寫就是這三個字母。」說完還一臉曖昧地看了看溫禧。

    「莫先生?」溫禧簡直連靈魂都要戰慄了,難道是他?

    「對啊,莫洛斯全名Молос·ВикторМихайлович·Фёдро,因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取名莫洛斯,在俄語裡是寒冷的意思,我們俄國人名字一般由三部分組成,本名、父名和姓氏,像維克托洛維奇就是莫洛斯的父名,字面意思是維克托的兒子,最後是姓氏。」

    聽完葉芙根尼婭的科普,溫禧只覺得一陣陣氣流在她胸腔里亂竄,她根本分不清楚是悲還是喜,竟然是他,居然是他,小哥哥就是莫傅司,莫傅司就是小哥哥,她快活地簡直要打顫,連牙齒也震震作聲,是啊,那樣清冷的少年,經過時光的洗禮,變成冷酷的男人,溫禧越想越覺得相像。然而轉念想到莫傅司看見那枚銀紐扣的神情,她又覺得心臟像被什麼剜著,他明明認出來了,為什麼會發那樣大的脾氣?

    門被人推開,是莫傅司。葉芙根尼婭立刻笑眯眯地起了身,「你回來了我也該走了。阿卡的午飯還沒有著落呢。」

    莫傅司眉頭微微一皺,「我喊人送您回去。」

    送走了葉芙根尼婭,莫傅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淡淡道,「你醒了?」

    溫禧「嗯」了一聲,從來沒像現在這般覺得難以面對他,她只能垂著眼瞼,將眼底的波瀾遮掩過去。

    莫傅司在回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想以後該怎麼對待溫禧,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已經到了醫院,此刻見她這副淡漠的樣子卻覺得心頭無端一陣陣煩悶。

    冷場。

    病房裡一時靜得怕人。

    「要喝水嗎?」莫傅司終於先一步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

    溫禧依舊是垂眸「嗯」了一聲。

    莫傅司坐到床沿,伸手攬住溫禧的脊背,讓她半靠在自己的懷裡,又端起了水杯。

    也許他只是愧疚於自己替她擋了一顆子彈才這般體貼,溫禧悲觀地想,「我自己來吧。」她伸手欲接。

    莫傅司眉心又是一蹙,他也不吭聲,只是拿著水杯湊到她的唇邊,溫禧無法,只得張開嘴唇抿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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