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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溫禧躺在床上,半點睡意也無。她是極少失眠的人,在她的二十二年壓抑難堪的生命里,睡眠是抵擋一切不如意的利器,再大的苦厄睡上一覺,醒來照樣是一條好漢。

    他,大概已經睡熟了吧。正想著,身側的莫傅司卻忽然起了身,他悄無聲息地下了床,借著月光,拿起床頭柜上擱著的一支紅酒,倒進了高腳酒杯里,又將床頭櫃抽屜里的藥瓶拿出來,扔了一片小藥片進去。

    紅酒里立刻泛起細碎的氣泡,一串串從酒液底部翻騰起來,莫傅司晃了晃酒杯,低頭啜吸了一口。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微微收緊手指,那一根根線會勒進某些人的脖子裡去,他們會窒息,會慢慢痛苦地死掉。莫傅司快意地捏緊了高腳酒杯伶仃的細腳。

    溫禧在黑暗裡小心翼翼地窺視著莫傅司,他吃的是什麼藥?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他晚上吃藥了。而且哪裡有人用紅酒來送服藥片的?

    莫傅司敏銳地察覺到了有一道清亮的目光他身上縈繞,心頭微微不悅,他淡淡地開了腔,「還沒睡?」

    溫禧狼狽地「嗯」了一聲,「睡不著。」聲音裡帶著不自覺的苦惱。

    莫傅司抿了一口酒,「數羊吧。」

    「數羊?」溫禧被莫傅司的冷笑話結結實實凍到了。

    「One sheep.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莫傅司似乎忽然來了興趣,對溫禧親自示範,「得用英文數,中文裡『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的數法是沒有效果的。」

    溫禧歪了歪嘴角,不就是因為Sleep和Sheep是同音詞嘛。這個笑話她們外國語學院早講爛了。

    「我試驗過。」撂下這麼一句,莫傅司自顧自地喝完了大半杯紅酒,修長的手指里夾著空酒杯,不知道在想什麼。

    溫禧心尖陡然一顫,像被一根細長的針戳了一下,「你也睡不著嗎?」她輕聲問道。

    「我?」莫傅司低低地笑起來,因為光線暗,溫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的兩顆眼珠,閃爍著痛楚而抑鬱的光芒。

    「我習慣了。」高腳玻璃杯擱上床頭櫃的一聲脆響里,還有這樣低沉的四個字。

    溫禧覺得胸口像被什麼壓著喘不過氣來。周圍的暗像壓抑的cháo水,安靜卻洶湧地將她吞沒。

    「那個,你不要緊吧?」 說完才驚覺自己貌似說了句蠢話,

    莫傅司依稀看了她一眼,沒有作答,只是安靜地躺了下來。溫禧側臥著,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朝莫傅司的小臂移了移,像一隻膽怯的小螃蟹。指尖離他的手臂越來越近,溫禧卻突然受驚似地蜷縮起那根冒進的手指,不敢再動彈一下。

    眼角的餘光里,莫傅司依舊睜著眼睛,那目光沒有焦距,投向一片虛無。

    溫禧舔了舔嘴唇,用極小極小的聲音數起羊來,「One sheep.」看莫傅司沒有反應,她才又繼續小聲數下去,「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Five sheep……」

    伴隨著她的數羊聲,濕暖的氣息會因為嘴唇的一張一合而落在他的頸項間,像一隻小手在撓他。莫傅司翻了個身,背朝著溫禧。

    溫禧還在小聲地數著,眼皮已經一陣陣困頓下去,她仍然強自支撐,數到第五十九隻羊的時候,她終於快堅持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上半身,想看一看莫傅司有沒有睡著。

    不想卻和一雙有些惱火的眼眸對到一起。

    「你到底想幹嗎?」莫傅司嗓音低啞。

    溫禧臉頰通紅,「我數著數著就瞌睡了,想看看你睡著沒,如果睡著了,我就不數了。」說到後面,她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莫傅司有些錯愕地望著眼前垂頭喪氣的溫禧,原來她竟然是替他在數羊!

    抑制住心底蜂擁而至的情緒,莫傅司緩緩追問道,「那如果我沒睡著,你會繼續數到我睡著的時候?」

    溫禧骨子裡還是個實誠姑娘,她搖搖頭,「我會繼續數,但也許再數著數著我就睡著了,那就沒辦法了。」

    莫傅司也說不清楚心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半晌他才嘆息似地說道,「睡吧。不用數了,我已經吃了安眠藥了。」說罷便閉上了眼睛。

    原來他吃的是安眠藥。溫禧手指無意識地揪著床單。窗外高大的喬木迎風招搖,被暗紅色的月光打在窗簾上,如同浮動的畫面。光影閃爍里,溫禧逐漸沉沉睡去。

    莫傅司卻翻了個身,望著身側漸漸熟睡的女子。

    「傻瓜,還是這麼好騙。」莫傅司低低地笑起來,輕輕地伸出手將覆蓋在她臉頰上的髮絲夾到了小巧的耳後。

    第十三章 嚴寒 -20~-29.9℃

    似霧非霧的毛毛雨里,俄國教堂的尖頭圓頂像泡在糖醋汁水裡的蒜頭。溫禧看一眼窗外的異國景色,又悄悄看一眼駕駛座位上的莫傅司。

    自從早上接到一通電話後,他全身上下就被低氣壓所環繞。此刻他一雙漂亮得不像話的手握在方向盤上,關節處卻是一片駭人的慘白。

    悍馬由寬闊繁華的市中心逐漸駛往郊外,引擎隨著加速發出一陣陣轟鳴,像負傷的野獸在嘶吼。溫禧覺得眼皮跳得厲害。

    路途愈發坎坷起來,滿是泥漿,溫禧幾乎都能聽見車輪甩開泥水的悶聲。也虧得悍馬越野功能卓越,才有驚無險地駛完了這麼一段糟糕的路程。

    莫傅司將車停在一片破爛的竹籬笆邊上,籬笆上還攀爬著藍紫色的牽牛花,在細雨里愈發顯得顏色鮮妍可愛。

    「你待在車裡,不要下來。」莫傅司神色冷凝。溫禧只覺眼前有烏金色的光芒一閃,一把烏黑的手槍已經利落地被他攥在右手心裡,插在了褲袋裡。

    溫禧瑟縮了一下,右手已經先頭腦一步扯住了正要下車的莫傅司的袖管。莫傅司扭頭平靜地望她一眼,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當心。」溫禧說得有些艱難。

    莫傅司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關上了車門。

    溫禧臉貼在車窗上,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進風雨里,走向籬笆後那座灰色的小樓里。

    撲通。撲通。心臟跳得太快,溫禧手指下意識地揪著胸口,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襲黑衣的男人走進了鐵門裡。

    鐵門晃了兩下,隨後徐徐合攏,溫禧似乎聽見了鐵門吱呀的鈍響,像惡毒的獰笑。莫傅司的交待她早已經拋卻在腦後,推開車門,溫禧小跑著也奔進了籬笆後的院落。腳下的地又髒又滑,雨絲也漸漸密集起來,很快打濕了她身上辱白色的裙子,濕漉漉地裹在身上,冷冰冰的。雨水裡還混雜著泥土的味道,像血的腥味兒。她覺得很害怕,腦子裡亂糟糟的,很多可怕的片斷在頭腦里閃現,溫禧感覺連牙關都打起顫來。

    他的生活,並非像她原先一廂情願所想像的那般----花柳繁華錦繡無邊,而是充滿了生死的博弈和血腥的權謀,即使目前她才只看見冰山一角,已經足夠震撼她的心臟了。

    嘎吱一聲,鐵門被人從裡面打開。

    莫傅司剛抬腳踏上水泥台階,就看見溫禧正站在院落里,眼巴巴地望著鐵門方向。看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立刻放she出奪目的神采。

    早年在生死間碾轉求生的經歷讓莫傅司從心底生出一種不安起來,他手指摳住扳機,稍稍加快步伐,走到溫禧跟前,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喝道,「不是讓你在車上嗎?快走。」

    溫禧微微抬頭,睫毛上的雨珠顫了顫,然而她的眼光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便看見了在那座小樓旁邊的磚石瓦礫野糙灌木里一隻黑洞洞的槍管正對著莫傅司的背心。

    身體又一次搶先在頭腦前頭做出了決斷,她想都沒想,就直接猛地將莫傅司往旁邊一推。

    槍聲響起,一切似乎突然停頓,溫禧如同一隻折翅的白鳥,一蓬血花在她胸口綻放,妖嬈而肆虐地伸展著猩紅的花瓣。她整個人,仿佛花兒被抽離了養分,迅速地萎謝下去,就這樣軟軟地倒在莫傅司的懷裡。

    「溫禧!」莫傅司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嗓音嘶啞,手裡的伯萊塔朝著糙叢里毫不留情地就是一串she擊。

    有什麼倒地的聲音,莫傅司不敢在這裡久留,打橫抱住溫禧就往悍馬停泊的方位奔去。

    溫禧模模糊糊里似乎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女人哆哆嗦嗦地伸頭往鐵門外看了一眼,又飛快地縮回了頭。原來中槍這麼疼,而且好難受,溫禧嗆咳一聲,有血沫迸濺出來。

    莫傅司抱著她的兩條胳膊開始顫抖起來,好容易騰出一隻手來拉開車門,莫傅司抱著她鑽進車廂內。

    溫禧早已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都是雨水,將鮮血暈染開來,如同一個血人。莫傅司的手抖得厲害,簡直不敢觸碰她。

    「溫禧。溫禧。溫禧。」莫傅司低著頭,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

    溫禧依稀能聽見莫傅司在焦急地呼喚她,意識開始模糊,眼前那張臉也開始晃動起來,她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真好,死之前還能摸摸他的臉。

    「你,沒事,真好。」努力地彎了彎唇角,溫禧對莫傅司笑了一下,卻又有血沫順著嘴角流出來。

    睫毛抖了抖,兩顆碩大的淚珠從她漂亮的眼尾滾下來,溫禧像一隻飛累了的蝴蝶,闔上了眼睛。

    莫傅司一張臉簡直比溫禧還要白,顧不得那麼許多了,他摸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直接命令道,「15分鐘之內派直升機過來接我,把外科內科醫生都一併帶上,地址我會用定位儀發訊號給你,越快越好。」

    對方似乎說了什麼。

    莫傅司語氣冰冷,「閉嘴,按我吩咐地做!」說完便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約摸十二分鐘之後,伴隨著螺旋槳轉動的聲音,一架小型直升機出現在了這片人煙稀少的郊外天空,也幸好地廣人稀,這才能迅速著陸。機艙門打開後,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迅速抬著擔架下了舷梯。莫傅司早已踢開車門,懷裡抱著溫禧。

    一個長相白淨斯文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國男人眉頭微微蹙著,站在舷梯上對莫傅司說道,「莫先生,為了一個女人暴露我們的實力,我不得不說您出手未免太闊綽了。」

    莫傅司將溫禧妥貼地放在擔架上,冷冷地勾起唇角,「就憑這一點,你就不如秦亦崢,莫非這就是養子和嫡子的區別?別說出動一架直升機,就是把這兒夷為平地又怎樣?」他言辭犀利,語氣狂傲,眼鏡男面色有些難看,但卻不再吭聲。

    「班,你把糙叢里那具屍體給我拖回去,我要送份大禮給某人。車你也幫我開回去。」莫傅司吩咐一個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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