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半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
莫傅司忽然覺得有火氣一拱一拱地往上躥,他居然被人當成空氣給忽視了。他故意大幅度地變換了一下姿勢,但溫禧顯然絲毫沒有察覺。
「你看到哪一頁了?」莫傅司嗓音低沉。
溫禧頭也沒抬,下意識地接嘴道,「143頁」
「Oyster(牡蠣)?」莫傅司扯了扯嘴角,聲音里有幾分得意。
溫禧吃驚地抬起臉,「您連哪一頁有什麼條目都記得?」
看著她一臉崇拜的樣子,莫傅司忽然覺得心情很好。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小時候看的,你可以隨意考考我。」
溫禧倒是從善如流,將百科全書顛來倒去折騰,「207頁?」
莫傅司想了一下,「公主海葵和櫻花海葵。」
「72頁?」
「南歐鐵線蓮。」
……
如此問答進行了十數次,溫禧最後不得不認命地承認:有些人註定是用來仰望的,比如莫傅司。
「年紀大了,以前差不多可以背下來,現在背不全了。」莫傅司忽然淡定地來了一句。
「背下來?」溫禧看看手中的一本,再看看書櫥里的一沓,傻乎乎地重複了一遍,「背下來?!」
莫傅司神色平靜,「牡蠣,雙殼類軟體動物,分布於溫帶和熱帶各大洋沿岸水域……牡蠣的愛情生活不由它們自己做主,而是要依賴於外界的溫度和cháo汐。如果它所處的世界溫暖,周圍的水溫在華氏70度左右,它可以噴she出小水柱似的精/子,進而刺激雌牡蠣大量產卵,幸運的話配合cháo汐作用,精/子會遇到卵,牡蠣苗就這樣成形。」
溫禧怔怔地看著第一百四十三頁唯一的詞條「Oyster(牡蠣)」,一整頁密密麻麻的英文就這樣在他清冷低沉的嗓音里娓娓敘來。
牡蠣,他喜歡的食物,他那銷魂的吃法曾經讓她臉熱心跳,他也曾迫著她嘗試那咸腥的生蚝,還曾就著她的手飲下那鮮美的汁水,牡蠣已經在她的感情生活里留下了難以迴避的印記,然而想不到牡蠣的愛情生活居然和她自己一般做不得主。溫度和cháo汐,溫禧有些想苦笑。
莫傅司敏銳地察覺了她情緒的異變,戲謔道,「怎麼了,被我的淵博打擊到了?」
溫禧搖搖頭,「不是,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後代的牡蠣運氣得該有多好。」
莫傅司嗤的一聲輕笑,嗓音有些低啞,「是啊,如果運氣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務區的話,那就只好斷子絕孫了。」
「莫先生,可以告訴我您是學什麼專業的嗎?」溫禧鼓起勇氣問道。她早已不再是那個初入莫宅的她了,對於他的一切,她都渴望了解。她對他沒有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奢望,她只想離他近一些,在不惹他生厭的程度內儘可能地離他近一些。這樣的卑微和渺小,卻依舊讓她甘之如飴。
莫傅司神色有些複雜,半晌他才轉過臉去,淡淡道,「我在哥倫比亞學了一年商學然後轉到人類學與藝術史方向去了,不過沒畢業。」
溫禧並沒有再追問下去,她的直覺告訴他,莫傅司不喜歡這個話題。
「你喜歡你的專業嗎?」莫傅司忽然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
溫禧愣住了,今晚的氣氛和諧得有些詭異,「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學英語專業只是考慮有一技傍身,畢業了也好尋個好一點的飯碗。」她實話實說。
「我想要一個高貴的職業。」漂亮年輕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臉色泛白,但眼睛和雙頰卻燃燒著不同尋常的火焰。莫傅司一面輕輕揉按著太陽穴,一面眯著眼睛看著身畔的溫禧,這樣的顏色,他嘆息似地吐出一句話來,「放心吧,美麗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溫禧垂眸不語,她何嘗不懂這一點,只是這世間哪一樣不是以物易物換來的呢?
長相出眾固然比尋常人被賦予了更多的機會,卻也多了蜚短流長,何況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美麗從來都不屬於自身,而是從她們甫一出生,就被判給了男人。自嘲似地笑了笑,溫禧輕聲說道,「莫先生,您不明白,對於絕大多數女人來說,她們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讀書、美容、打扮、學五花八門的才藝、尋一個體面的職業不過都是為了增加自己嫁得好的籌碼。女人最大的本事便是擁有一個人所共知的好丈夫,被稱呼為張夫人徐太太,而不是李家師娘王家媳婦。嫁掉之後,優渥的工作不過是錦上添花。相反,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家庭生活,事業再成功旁人看來也不過是可憐可嘆,完全是反面教材。」
莫傅司微微有些驚訝於溫禧的透徹與犀利,但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反問道,「那你呢?是這絕大多數嗎?」
「我?」溫禧苦笑道,「我在努力成為這樣的絕大多數。」
莫傅司眉毛一揚,「怎麼講。」
溫禧別開眼睛,神色倦怠,「我的情況您都清楚。上層社會的男人可以接受我這種出身的情婦,卻絕不會娶我回去做少奶奶,普通男人也許樂意有我這樣長相的女朋友,但娶回家做老婆卻還要母親大人批示後掂量再三。」
莫傅司蹙眉凝望著眼前的女子,此刻她神情淡漠,嘴角還有一絲自嘲,他倒是真沒想過她其實一直處於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出身論,又是出身論,社會進步到今天,還不是一樣唯出身論,莫傅司心情一瞬間有些複雜起來,但很快他便勾唇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溫禧的長髮,動作親昵,「放心,日後即便你想嫁摩洛哥親王我也幫你實現便罷了。」
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是調侃,不是譏諷,仿佛一個安慰任性妹妹的哥哥,溫禧只覺得一顆心又冷又熱。即使明明沒有對天長地久抱什麼奢望,但還是無法控制地情緒低落,然而她又無比清楚莫傅司的承諾是何等意味和價值,呵,摩洛哥親王,便是地球的王又怎樣,不是她愛的,便毫無意義。
有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在夜晚寂靜的莊園裡聽著格外清楚。
莫傅司下了床,快步走到窗前,眯眼看了看那雪亮的車燈,涼薄地勾了勾唇角。懶洋洋地轉過身體,他朝溫禧說道,「不早了,睡覺吧。」
溫禧剛合上大部頭,莫傅司已經仰面躺倒在床上,修長的手指在床單上有節奏地彈跳著。溫禧悄悄在他身旁躺下,莫傅司隨即伸手熄滅了落地燈。
整個房間陷入幽暗之中。兩個人就這樣躺著,相距不過一掌之寬,但莫傅司似乎並沒有在今晚干點有益身心的運動的打算。
溫禧摳著自己的指尖,心情有些複雜。
她私心裡到底希不希望他碰她?在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里,似乎除了雲雨巫山里她可以縱情地觸碰他,其餘的時候她只能默默看著他,在心裡想著他,即使心底滾滾紅塵浪滔天,面上也不能泄露分毫,太過露骨的戀慕只會讓自己被他推開。真是高難度的挑戰,愛他,卻不能讓他知道。溫禧苦笑。
也許對他來說,自己不過是他感情路途里的一道點心,點心是沒有資格挑選被主人吃下肚的時間的。歪過頭去,溫禧看著窗外的夜空,沉重的幽藍覆蓋在她的視網膜上,讓她想哭。細碎的星子,稀稀疏疏,一彎窄瘦的月牙散發出詭異的紅光。她抽了抽鼻子,努力彎起唇角,笑了笑,她終究還是幸運的,並不是每個女人這一生中都能遇到一個讓她願意艱難又幸福地愛著的男人的。
她,畢竟遇到了。
莊園內的林蔭小道上,娜斯塔西婭披著暗色的絲絨披風,望了望莊園的大門,嘴角輕蔑地揚著,「老東西又去找他那個跳芭蕾的小天鵝了。」
馬克西姆也跟著邪邪一笑,「他還當自己是宙斯呢,最好也變成一隻老鵝,讓他美麗的小麗達幫他生幾個蛋下來。」◎
「生兩個丫頭片子抵什麼用。」娜斯塔西婭不屑,借著微弱的光線,她看清了馬克西姆額角的血跡,皺眉道,「你頭怎麼流血了?被老東西弄的?」
「別提了。一定是莫洛斯那個雜碎給我下得套。」馬克西姆一張臉幾乎可以媲美沉沉夜色,「我要他死!」 這幾個字幾乎是被他夾在兩排白牙里咬碎了吐出來。
依靠在一株胡桃木上的娜斯塔西婭冷冷地瞥了一眼馬克西姆,朱紅的嘴唇微微開啟,「就憑你?」
「你說什麼?」馬克西姆騰地一下子梗起了脖子,一雙鉛灰色的眼睛珠子像要噴火。
娜斯塔西婭低頭玩弄著自己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神態漫不經心,「我說就憑你扳不倒莫洛斯。」
惱怒的男人捏住女人的下頜,神態兇惡,「你也向著那個雜/種?」
娜斯塔西婭伸手將馬克西姆的手拂到一邊,哼了一聲,「我說的是事實。」眼見男人一張臉愈發猙獰,娜斯塔西婭嫵媚地一笑,圓白的胳膊擱在男人肩上,紅艷艷的指尖朝馬克西姆太陽穴輕輕一點,「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怎麼會向著他,真是傻瓜。」
女人身上有誘人的香水氣味,還伴著一種肉體難以自制的熟墜感,即便周遭光線黯淡,馬克西姆依然能感覺出娜斯塔西婭那妖嬈的身段,怒氣便一瞬間跑得遠了,涎著臉貼上娜斯塔西婭蓮藕一樣雪白的脖子,他的手也不規矩地探尋裙底風光去了。
娜斯塔西婭笑得花枝亂顫,但卻毫不客氣地按住馬克西姆的手腕,「仔細我肚子裡那塊肉。」
馬克西姆一下子止住了動作,「你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從老頭子嘴裡吐出來的這句話忽然幽幽冒了出來,大石頭一樣壓在了他的心臟上。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那個,老東西,知道了嗎?」
娜斯塔西婭斜睨他一眼,「還沒。」
馬克西姆收回手臂,背在身後,困獸一般地在小徑上踱起步來。
娜斯塔西婭輕嗤了一聲,抱著兩條胳膊,「怎麼,怕了?」
「我會害怕?笑話!」馬克西姆昂起脖子。
娜斯塔西婭想起莫傅司那幽深的目光,只覺如同芒刺在背,她暗暗捏緊了拳頭,朝馬克西姆招招手,「過來,我知道他的軟肋。」
「真的假的?」馬克西姆一臉驚疑不定的樣子,還沒等娜斯塔西婭回話,他又興奮地摩拳擦掌,「真是天助我也!」
夜色漸深,有濕氣在林蔭間瀰漫,形態如同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獸。有瘦小的蛾類從灌木叢里張開翅膀倉惶飛離,仿佛不堪忍受。螢火蟲如同黃泉路上的接引者,提著燈在樹枝和糙叢之中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