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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和家族脫離關係,對於這些藍血貴族來說,意味著什麼?放棄了豐厚的財產繼承權,放棄了尊貴的姓氏,放棄了崇高的社會地位,放棄了攫取各種社會資源的優勢,將自己放逐成為上流社會一條不合時宜的野狗。

    溫禧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聲問道,「他,為什麼要和家族脫離關係?」

    車胎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莫傅司忽然停下車,扭頭定定地看住溫禧,他目光陰沉而冰冷,看得溫禧心裡一陣陣毛骨悚然,糟了,好像又踩到他的雷區了。

    「為什麼?」莫傅司忽然桀桀地怪笑起來,那笑聲似悲若喜,帶著一種癲狂的感覺,「難道你看不出來,弗拉基米爾和我一樣,都是雜/種嗎?」

    溫禧的臉一下子褪乾淨了血色。雜/種,他原來是這樣看自己的,在像她一樣的普羅大眾眼裡,混血兒意味著出色的長相,出眾的智商,完全是遺傳定律里的遠緣雜交優勢的體現。

    「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重的,何況我們這些雜/種還托生在這些自詡高貴的名門望族裡。」說完,莫傅司不再看溫禧,徐徐發動了悍馬。

    一路無話。溫禧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覺得口訥不能言。

    莫傅司將車開到了一條僻靜的街道上。和費奧多羅夫大公華麗的行宮相比,這一帶的建築籠罩在一種灰濛濛的色調里,一切都是黯淡無光。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約寬兩公尺,街道兩旁黃褐色的大陶盆里種著風呂糙、夾竹桃和石榴樹。

    莫傅司下了車,徑直朝小路靠街的一面油漆剝落的小門走去。溫禧默默跟在他身側,像一個謙卑溫順的影子。

    小門上裝了一個白漆招牌,上面有模糊不清的俄文。臨街的柵門上安了一個鏽蝕的門鈴。莫傅司也沒有按門鈴,徑直推開門邁了進去。

    溫禧跟著跨進了門檻。一進去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屋子前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因為長著青苔野糙,石板都成了黑綠色。一口井周圍圍著井欄,轆轤吊在一個彎彎的鐵桿上,一根葡萄藤纏著鐵欄杆,上面結著青色的小小的果實。

    隨著拐杖篤篤的聲音,一個穿著俄羅斯民族服飾的老太太緩緩地從屋裡走了出來,她長著一雙深陷在眼窩裡綠瑩瑩的眼睛,像夜裡的貓眼,一個鷹勾鼻子更讓她的面相顯得和童話里的巫婆有幾分相似。

    看見莫傅司,她生氣地揚起拐杖,「我的老天爺,就知道是你個兔崽子,從小就是這樣,你就不能好好按次門鈴嗎?」

    莫傅司兩手一攤,「你知道我一向怕麻煩。」

    「Званый– гость,анезваный– пёс。」(俄羅斯諺語:被邀請的是座上客,未被邀請的是條狗)。」老太太一面罵,一面生氣地將拐杖連連揮舞。

    莫傅司只當看不見,踏上石磴往屋裡走去。

    溫禧清楚地感覺莫傅司和這個老太太關係匪淺,然而她不過是莫傅司的「隨行」,哪裡好意思跟著他往裡頭闖。不想莫傅司忽然轉頭,不悅地朝她說道,「還傻站著幹嘛?」

    老太太一雙綠眼睛立刻探照燈似地直在溫禧身上轉溜。溫禧被她看得發窘,用法語喊了一聲「您好」便匆匆上了石磴。

    剛進了內室,就看見一個神龕,裡面供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瓷質愛神像,神像底座上有兩句英文銘文,來源於伏爾泰給法國梅仲宮堡園裡的愛神像所做的銘文:

    不管你是誰,她總是你的師傅,

    現在是,曾經是,或者將來是。

    神龕下是壁爐架,大理石的檯面上擱著黃銅座鐘,左右還有兩支黃銅燭台。紅綢的窗簾用系有墜子的絲帶束起。西洋式的家具皆是上好的木料。總而言之,這間屋子的布置給溫禧的感覺和莫宅很有幾分相似。

    莫傅司姿態隨意,他坐在一張搖椅上,正愜意地晃著身體。

    老太太也進了屋,抬起手杖拄了拄地,用俄語問道,「她是誰?」

    「女人。」莫傅司漫不經心地又晃了幾下搖椅。

    「噢,老天爺,你有時候可真是討厭得像頭奧德薩的驢子!」老太太嘴裡嘟噥道,手裡卻在泡茶,拿點心。

    莫傅司毫不客氣地拿起盤子裡的樹莓小餡餅,咬了一口。溫禧看著他的動作,愈發堅定了他和這個老太太關係非同尋常。正尋思著,老太太突然端起莫傅司面前的瓷盤,嚷嚷道,「真是不像話,你的紳士風度都被狗熊吃了嗎?」一邊端著瓷盤走到溫禧面前,將盤子遞給了溫禧。

    溫禧趕緊雙手接過來,用英語道了謝。

    老太太忽然笑起來,用法語答道,「我聽得懂法語。」

    溫禧臉有些泛紅,為了掩飾窘態,她連忙拿起一個小餡餅,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樹莓醬美味得讓人幾乎把舌頭一併咽下去。

    「您的手藝實在是棒極了,真的非常好吃。」溫禧真心實意地道謝。然而她剛想把盤子遞還過去,莫傅司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了身,從橫里伸出手去接過了盤子,一面將盤子裡最後一個餡餅塞進了嘴裡。這樣的他,和平日裡冷若冰霜判若兩人,即使他面部還是沒什麼表情,可感覺完全不一樣,就像你忽然發現原本一直待在神壇上的先知其實和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慾、食五穀雜糧。

    有鈴鐺聲響起,一條白色的小狗一陣風似地從裡屋衝出來,朝莫傅司狂吠不已。

    莫傅司眉毛立刻蹙起來,「哪裡來的瘋狗,吵死了,快把它攆走!」

    老太太抬起手杖給了莫傅司一下,「它是我的狗,叫阿卡。」說完蹲□抱起地上的小狗。

    女孩子一般看到這種毛乎乎的小動物都會控制不住地想靠近,溫禧也不例外,她忍不住走近了看這條小狗。小狗生著一張可愛的臉孔,兩隻黑葡萄似的眼睛,濕咻咻的鼻頭,在主人的懷裡揚著頭看住溫禧。

    軟軟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裡去,溫禧伸出手去,輕輕地撓了撓它的下巴。小狗用粉色的舌頭舔了舔她的手。

    「養這種又吵鬧又掉毛的東西,真是受不了。」莫傅司一臉不悅地抬腳進了裡屋。

    葉芙根尼婭無奈地搖搖頭,朝溫禧說道,「你陪阿卡玩一會兒,我和莫洛斯有些話要講。」

    「好的。您隨意。」溫禧接過小狗,彬彬有禮地答道。

    裡屋里,莫傅司靜靜地站在一扇窗前,看著窗外長勢茂盛的鳳尾糙,一蓬又一蓬的鳳尾糙隨著陽光的照she角度幻化為濃淡深淺不一的翠色,像鴿子脖子上的羽毛一般時刻變化。

    「外面那個姑娘在你心裡不一般吧?」老太太開了口。

    「您想多了。」莫傅司神色淡漠。

    葉芙根尼婭摸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琺瑯鼻煙壺,在鼻底下嗅了兩下,繼續追問道,「帶回了莫斯科不夠,還帶到了我這裡,這樣還叫我多想?嗯?」

    「帶她回莫斯科是為了在莊園裡吃飯前有人幫我試毒,帶她來這裡是為了避免我還要重新費工夫找人試毒。」莫傅司語氣相當冷酷。

    老太太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你還是這種彆扭的個性,時時刻刻都不忘要把自己打扮成惡人的形象,唉!」

    「費奧多羅夫家族沒有一隻羽毛乾淨的鳥兒。我也從來沒做過好人,一次都沒有。」莫傅司垂下了眼睫,看不出表情。

    「當年如果不是你,你母親……」

    「我沒那麼偉大,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欲/望而已,跟著維克托,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莫傅司斷然打斷了葉芙根尼婭的話語。

    老太太一雙碧眼深深凝望著莫傅司,神情悲戚,「莫洛斯,收手吧。你明明不稀罕。」

    「Попалвтопн,служипанихиты。」莫傅司微微勾了勾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諺語來。

    做了神甫,就得主持葬禮。不干則已,幹了就一干到底。葉芙根尼婭知道,誰也無法阻止他了。

    葉芙根尼婭和莫傅司很快一齊出了裡屋。堂屋裡那隻叫阿卡的小狗正快活地圍著溫禧直打轉,短短的尾巴一跳一跳,項圈上的鈴鐺也隨之丁丁當當響個不停。溫禧逗弄著阿卡,線條優美的嘴唇微微上揚,形成絕美的弧線。嫵媚的眼睛也因為微笑變得比往日更加生動。這樣的她,渾身上下像撒滿了金燦燦的陽光,美的令人窒息。

    老太太含笑望了一眼神態怔忡的莫傅司,眼睛裡滿是調侃之意。

    莫傅司面無表情地別開眼睛,淡淡道,「我要出去,你待在這裡,侯爵夫人會指點你窄門裡名媛淑女的必修課的。」說完翩然離開,只聽見皮鞋在石蹬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溫禧有些驚奇地看著老太太,侯爵夫人?

    葉芙根尼婭則瞪住莫傅司離開的背影,這個兔崽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記仇啊。

    「怎麼,我看著不像侯爵夫人嗎?」葉芙根尼婭丟開手杖,站直了身體,拿起茶几上的濕手巾仔細擦了擦臉,隨後仰起臉朝溫禧微微一笑。

    溫禧驚奇地發現葉芙根尼婭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變了,原本耷拉的眼角一下子不見了,胡桃紋一樣的皺紋也消失了泰半,哪裡還有剛才那種老態龍鐘的樣子,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像兩顆綠寶石,讓人不敢逼視。從這些殘存的風韻里,溫禧相信葉芙根尼婭年輕時定然是光艷照人。

    「很吃驚,是不是?」葉芙根尼婭連聲音都變了。

    溫禧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化妝術,還有假聲,都是雕蟲小技罷了。」葉芙根尼婭笑起來,「我是莫洛斯母親當年在俄羅斯藝術科學院的朋友。也是庫拉金家族的長女,後來嫁給了阿列克謝,」侯爵夫人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很快又接口道,「嫁給了阿列克謝侯爵,後來因為一些緣故,我不希望被人找到,這才不得不掩飾身份住在這裡。」

    從葉芙根尼婭提到丈夫時不自然的神態和語氣溫禧猜測這個「分居」十有八九和侯爵脫不了關係。

    葉芙根尼婭苦笑了一下,「看來你已經猜到大概了。不錯,在所謂的上流社會,所有的婚姻幾乎都是各種權力、財富、利益、資源的優化重組,通過聯姻將毫無感情的兩個人捆綁在一起,然後繁衍子女,彼此沒有感情卻要在一起生兒育女,這和實驗室里的白老鼠有什麼區別?曾經我很幸運,我和阿廖沙自小就相識,彼此相愛,二十二歲那年我就嫁給了他。」

    說到這裡葉芙根尼婭面孔上的神情變得抑鬱而痛楚起來,「我無法生育,而阿列克謝必須有男性繼承人才能得到爵位。後來他在外面有了情婦和私生子,被我知道了,我實在無法接受,找人將他的情婦和那個私生子一併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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