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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他語氣裡帶著一種奇妙的驕矜,仿佛在追憶什麼美好的往昔,溫禧卻必須死死捏緊手指,不讓自己打顫。
莫傅司的手從她的頭髮上緩緩移下來,他微涼的拇指摩挲著她小巧精緻的下巴,「不要愛上我這種人,如果你不想死的話。知道嗎?」
他語氣溫柔,一如情人之間的絮語,內容卻讓人毛骨悚然。溫禧終於無可抑制地打了個寒戰。
莫傅司滿意地捏了捏她的下頜,「對,這才乖。」
第十章 熱 22~24.9℃
莫斯科的夏夜溫度很低,窗簾虛掩著,涼氣如同月光一樣直往房間裡滲。窗子外面是巨大的毛櫸樹、蘋果樹,還有椴樹,葉片在風中發出簌簌的振顫聲。
溫禧雙手抱膝,坐在床上,床沿立著一個金花雪底的洋瓷燈,大概是整個房間唯一的暖色。月白的燈光恰巧照在床單上,形成一個半圓的光暈,她木木地盯著那個光圈一直看到眼睛酸澀不堪,幾乎流下淚來。
莫傅司在房間裡的浴室洗澡,也許是隔音效果太好,她半點聲響都聽不見。一顆心仿佛漂浮在雲端,無依無靠。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莊園,陌生的房間,除了莫傅司,她沒法相信任何人。即使她一個小時前剛知道他兩個哥哥死在他手上,一個哥哥被他逼瘋了。在接收這些可怕的訊息的時候,她潛意識裡已經為他找了一大堆開脫的理由----他是被迫還擊,他是為了生存……總之,對於莫傅司,她的感情完全壓倒了所謂的道德立場。這也就難怪西方有諺語說「Love is blind」,現在的她,可不就是一個瞎子。
窗外忽然有黑影閃過,溫禧嚇得猛打了一個寒戰。
「是白眉鶇鳥。」莫傅司清冷的嗓音忽然響起。
溫禧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莫傅司大半的身體都裸/露在外面,黑色的浴袍隨意地披在身上,浴袍上有大片的刺繡圖案,黑壓壓的龍蛇以及牽絲攀藤的糙木,襯著屋內的夜色也似乎深了三分。晶瑩的水珠從他大衛雕像一般的身軀上緩緩滾落,溫禧感覺自己幾乎都聞到了他皮膚上清冽中微帶苦澀的氣味,獨屬於他的氣味。臉頰頓時火燙,她幾乎是狼狽地掉轉了目光,也因此錯過了莫傅司唇邊泄露的細微的弧度。
窗外果然傳來一陣鳥鳴聲,還伴著間歇的翅膀撲楞聲,在寂靜的深夜,聽著分外可怖。
莫傅司懶洋洋地坐上了床,突然加上的重量使得床墊下沉了幾分,床上原本坐著的溫禧覺得一顆心也跟著顫了起來。莫傅司不聲不響地拿起床頭柜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煙來,夾在手指fèng間,又摸出火柴盒扔到溫禧懷裡,淡淡道,「幫我點菸。」
溫禧拈起火柴梗,劃亮了火柴,火苗隨著氣流顫抖著,她用手攏了攏,小心翼翼地替莫傅司點了煙。煙霧裊裊升騰開來,莫傅司的臉隱藏在煙霧裡,影影綽綽,像表面氧化了的油畫。
紅色的光點明明滅滅,莫傅司時不時悠悠啜吸一口,然後徐徐噴吐出一陣煙霧。他神情邈遠,不知道在想什麼。
溫禧只覺得他手中的香菸氣味似乎和尋常的焦油味不同,帶著一股奇異的味道,聞得久了,便讓人覺得腦袋有些發暈。
有節奏的敲門聲突然響起,門外是一個毫無起伏的聲音,「二少爺,大公讓您現在去書房一趟。」
莫傅司眉毛重重一擰,也用平直的聲音回道,「Язнаю。」(我知道了)一面將香菸在一個景泰藍的磁碟子裡撳滅了。
「你先睡。」交待了這麼一句,莫傅司起身出了房門。
臥室只剩下了溫禧一個人。她怔怔地盯著景泰藍的菸灰盤子,那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截香菸。纖細雪白的煙身,上面還有金色的圖案,菸灰也不是尋常香菸燃燒後的灰白色殘骸,而要白得多,也細密得多。溫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這根香菸,然後又一次擦亮了火柴,點上了這一段吸殘了的煙。看著它燒了片刻,溫禧遲疑地湊近了菸蒂,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樣。眼見著香菸的長度就快要明顯變短,這才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口,然後飛快地將香菸依舊熄滅,擱在景泰藍磁碟里。
其實基本上什麼都沒有吸到,但溫禧就是覺得心中洋溢著一種奇妙的快樂,戰戰兢兢的快樂,偷來的快樂。我一定是瘋了,溫禧想,她居然做出了這樣痴心的事,痴心得讓她覺得羞慚。
依稀有腳步聲傳來,溫禧趕緊躺下來,闔上了雙目。
莫傅司推門進了臥室。他並沒有直接上床,而是走到窗前,站了半晌。
鶇鳥,夜梟的叫聲已經漸漸稀落,一輪圓月掛在天空,黃白色的月亮,藍黑色的天空,像黑白分明的京劇臉譜。莫傅司有些煩躁地看了看天上的鬼臉子,又扭頭去看溫禧。她正蜷著身子,黑髮遮蓋住了小半張臉,也許都睡著了。他默默地望著她,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踏踏實實睡過覺了?時間太久,以至於他都覺得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以前是不敢,現在是不能,莫傅司自嘲地勾起唇角,他的人生,簡直就是黑色幽默。
一聲不響地坐在床沿,莫傅司如同一尊沉默的石膏像,在黯淡的燈光下形成一個灰黑色的剪影。溫禧不敢動彈,她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竭力裝作睡熟了的樣子。
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做著,背朝著她,溫禧忍不住偷偷睜開眼睛,覷著他的背影。他的頭用一種懶洋洋的、柔軟的幾乎顯得悲傷的下垂姿勢朝下彎去,仿佛背負著巨大的憂傷,溫禧望著他低垂的脖頸,忽然覺得一股莫名的悲涼,為他,也為自己。
視線偏移,溫禧的眼光又落在了景泰藍的菸灰盤子上,盤子裡的菸灰依然保持著完整的形狀,並沒有散撒成粉末。再看看莫傅司,此刻的他也就像這麼一截菸灰,不明朗,不樂觀,也沒有希望,但卻帶著一種不奔潰的尊嚴和不狼狽的痛楚,不知道為什麼,溫禧覺得這樣的他,比往日的他更加動人。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莫傅司忽然躺倒在床上,驚得溫禧趕緊閉上了眼睛。
他們現在躺的床尺寸遠遠不及莫宅里那張華蓋床,因為窄的緣故,兩人離得非常近,幾乎是依偎在一起。溫禧可以嗅到他身上的苦艾氣味,裡面還伴著煙味,分外惑人。
趁著莫傅司摁滅床頭燈的時候,溫禧趕緊挪了挪身體。莫傅司倒沒有起疑,他只是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黑暗裡。
感官因為夜晚而愈發敏銳,莫傅司能夠清楚地聽見在他的耳根底下就是放大了的她呼吸的鼻息,一聲又一聲。
莫傅司的睫毛輕輕動了動,像花蕊上撲翅欲飛的蝶。
夜,深沉。
然後天色緩緩發白。
清晨的天空像被凍住了,是一片奇妙的冰藍色。剛醒來的溫禧驚訝地發現身側的床鋪空著,但床單上還保留著身體輾轉的細小痕跡,她伸出手細細地將每一絲褶皺撫平,動作溫柔一如愛撫。
莫傅司從盥洗間裡出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她神態虔誠而專注,直到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才慌亂地抬起了頭,卻始終不敢與他對視。
心底湧現出一種複雜的情緒,莫傅司蹙起眉毛,面無表情地坐在房間裡的椅子上,闔目養神。
溫禧只覺心如擂鼓,哪裡還有勇氣站在他面前,趕緊閃身進了盥洗室。
好容易收拾妥當,溫禧深吸一口氣,這才旋開了門把手。
「跟我下去。」撂下四個字,莫傅司率先出了臥室。溫禧連忙跟了上去。
和莫傅司的臥室相比,餐廳富麗堂皇的令人咋舌。長餐桌上滿是各色銀器和瓷器,光芒四she。銀質刀叉整齊地排列在櫻桃紅的天鵝絨餐巾上。巨大的水晶托盤裡是各種時令水果。五瓶波爾多一級酒莊的葡萄酒斜斜地擱在酒架上。
好些個年輕貌美的女僕垂手立在餐桌之後,隨時等待為主人服務。
溫禧看得目瞪口呆,這樣的排場,讓她恍若置身於君士坦丁堡蘇丹的行宮。
「父親。」莫傅司微微躬身。
老公爵穿著一件雪白的荷蘭細布襯衫,領口上扣著兩隻精緻的金剛鑽,中間繫著一條金鍊子。他朝兒子點點頭,招呼道,「坐。」
「不好意思,起得晚了。」一陣香風裡娜斯塔西婭翩躚而致,她穿著雪白的晨裝,一痕雪脯小半露在外面,豐美如同蘇酪。
莫傅司替娜斯塔西婭拉開高背椅,娜斯塔西婭剛想賣俏,卻發現他也替溫禧拉開了座椅,立刻換了腔調,「我們莫洛斯真會伺候女人啊。」
她故意將重音放在「伺候」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莫傅司的臉孔,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地變換。莫傅司神色不變,只淡淡回擊道,「莫洛斯不過見隙插針罷了,若是平日,哪裡還輪得到我。」說罷別有深意地朝餐桌上馬克西姆常坐的位置看了看。
娜斯塔西婭心裡咯噔一跳,面上卻假笑道,「莫洛斯真會說話。」
哼,好你個莫洛斯,難怪背後被人稱為「毒蛇」,等我拔了你的毒牙,看你還怎麼亂咬人。莫傅司只做絲毫未感受到娜斯塔西婭地注視,打了個響指招呼女僕倒酒,「拉圖。」
倒了酒,莫傅司擎著酒杯,略略晃動了幾下,這才湊近了鼻端,享受一般嗅聞著。娜斯塔西婭看著莫傅司,只覺得對這個蒼白的「二兒子」又愛又恨,這個矛盾的念頭在她的欲/火上不斷炙燒著,仿佛在烤一隻滿是油脂的竹雞。
陽光從彩色玻璃中透入,光線變作血紅的顏色,變做紫英石的色澤,變做黃玉的華彩,最後混合成為一團珠光寶氣的神秘的火焰,奇異的照耀效果讓人目眩神迷……
溫禧看著餐桌上三副鋥亮的銀質刀叉,只覺如坐針氈。除了左手持叉,右手用刀外的常識外,她對西餐禮儀的了解僅限於一些七零八碎的皮毛,而且壓根未曾實踐過。倘若鬧出什麼笑話來,丟臉的不僅是她,更傷了他的體面,溫禧簡直不敢往下想下去。
有侍者魚貫而入,每個人手裡都托著大小不一的瓷盤。
最先上桌的是一個淺口白瓷碟,裡面放著大塊的切成片的黑麵包,顏色是深栗色的,還騰騰地冒著熱氣,散發著一種又酸又香的氣味。隨後還有各式各樣的丹麥卷、小餅乾、油煎包子、紅黑魚子醬、火腿、酸黃瓜、酸蘑菇、熏鮭魚等等,豐盛到不像一個尋常日子裡的一頓普通早餐。
見眾人拿起餐巾,對摺後擱在膝蓋上後,溫禧也依樣做了。老公爵拿起刀叉,取了一片黑麵包,在盤子裡切成小塊,又拿起餐黃油刀抹黃油。
溫禧小心翼翼地想依葫蘆畫瓢,不料莫傅司忽然拿起她的刀叉,一面幫她在黑麵包上塗魚子醬,一面用法語說道,「這是俄羅斯最有名的黑麵包,波羅金諾黑麵包。烤制這種麵包時要在黑麥麵粉中加入天然的香糙籽,所以它才會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來,嘗嘗看。」說完將刀叉遞還給溫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