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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溫禧不願意看母親那帶著殘妝浮腫的臉,只低聲回道,「我回來拿點東西。」
「什麼東西?」萬銀鳳堵著門,絲毫沒有讓女兒進屋的打算。
溫禧無奈,只得撒謊道,「身份證和戶口簿,學校里要用。」
不想萬銀鳳一聽到身份證,立刻警覺起來,「你是不是想在銀行開戶頭,自立門戶,不管我們的死活了?好啊,翅膀硬了,連爹媽也不要了?我養了條白眼狼啊!餵不熟的白眼狼啊!」
「我沒有。」溫禧又急又氣,「是學校要這兩樣東西的複印件。」
「呸。」萬銀鳳啐了女兒一口,「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你個小娼婦打什麼主意。我告訴你,你是走我/茓/里爬出來的,我能不知道你。滾滾滾,少在老娘跟前搗鬼,沒功夫和你歪纏。」
溫禧一張臉慘白一片,從那張一張一闔的嘴裡吐出的話簡直像一口又一口膿綠色的痰液,悉數粘在了她的臉上。依稀從裡屋傳來男人清嗓子的聲音,那聲音和溫金根粗嘎的聲音完全不一樣,溫禧打了個激靈,抬眼去看她的母親。
她的眼光裡帶著露骨的憎惡和厭棄,仿佛被這樣的目光刺痛了,萬銀鳳伸手甩了溫禧一個巴掌,「還不快滾,杵在這兒幹嗎?」一面作勢要關門。溫禧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將身體撲在門上,萬銀鳳沒提防,竟然被撞的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溫禧趁隙進了家門。
腌臢的花布門帘被人掀開,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提著褲子出來了,他身形瘦小,乾癟的如同一隻蚱蜢,猥瑣的目光一直落在溫禧身上。半晌,才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帶著一種垂涎欲滴的神氣問萬銀鳳,「阿鳳,你女兒?」赤/裸的上身一排排肋骨隨著呼吸像風箱那樣一張一縮。
萬銀鳳斜眼看一眼男人,又看一眼女兒,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老了,而她正年輕,不是她的蒼老,哪裡有她今日的含苞待放?萬銀鳳陡然對女兒生出無限嫉妒和恨意來。是她,吸乾了她的青春,榨乾了她的美貌。可是再看女兒,她的絕世美貌幾乎都遺傳自她,看著她,就像隔著歲月在看二十幾年前的自己,這樣的排骨佬也想打她的主意,萬銀鳳又突然憤怒起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就你這一排肋骨也想打我姑娘的主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排骨佬嘿嘿乾笑了兩聲,又舔了舔嘴唇,眼光半刻不離溫禧。
溫禧覺得自己儼然裝在餐盤裡的滷肉,污穢的感覺讓她升不上氣來。她快步朝裡屋走去。
萬銀鳳立刻急了,伸手去拽女兒的胳膊。嘴裡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罵罵咧咧。
排骨佬想趁機揩油,假裝拉和,「一家人有什麼事好好說。」手卻朝著溫禧伸了過去。
溫禧眼睛猛地一瞪,朝男人吼道,「你敢碰我,我就把你的手剁下來餵狗。」
排骨佬的手停在半空,嘴裡還在乾笑。
「就你這麼細的膽子,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萬銀鳳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何種心理,居然出口相激。溫禧那種三貞九烈的模樣,讓她看著無比刺心。
排骨佬顯然明白這話的暗示,手向溫禧的手臂探了過去。
「你大可以試試,看看碰了我的人,我會不會把你切成一段一段的去餵狗。」一個陰森森的男聲忽然想起。那聲音里像帶著尖銳的冰棱,針砭入骨。排骨瞅瞅門框處站著的男人,那樣白的一張臉,還有那灰色的眼睛珠子,沒有血色的嘴唇像薄而鋒利的刀,整個人簡直像從地下冒出來的死神,邪氣的嚇人。瑟縮了一下,他迅速縮回了手,一溜煙跑了。
萬銀鳳心裡有些打鼓,但面上仍然強自鎮定,一雙眼睛直在莫傅司身上溜。很快她便看出這就是上回在森木大學遇見的那個,於是她捏起嗓子假笑道,「小喜,不給媽媽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
莫傅司看都沒看萬銀鳳,只是蹙眉問溫禧,「東西到這會兒都沒有到手?」
溫禧沒有勇氣抬起頭,只是垂頭不語。
「去拿。」莫傅司冷冷地撂下兩個字。
溫禧這才機械地抬起腳,向裡屋走去。
萬銀鳳看看女兒,又轉臉看著莫傅司,幡然作色道,「我說這位先生,這是我家,你算老幾,在我家吆五喝六的?現在國家可是有什麼物權法的……」
莫傅司半邊嘴角歪了歪,從褲袋裡摸出一沓鈔票,用兩根手指夾著緩緩推到萬銀鳳面前的飯桌上,又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指。
溫禧出來的時候剛巧看見母親眉飛色舞,千恩萬謝地將厚厚一沓鈔票揣進懷裡。她腳步一下子頓住了,有什麼梗在喉嚨里,出不來,咽不下。
她能說什麼?義正詞嚴指責母親,堅決不肯她收下這筆侮辱/性/的橫財?還是將這筆錢奪下來,通統擲到莫傅司身上,學著電視劇女主角豪氣干雲地大吼一聲,「收起你的臭錢,我不稀罕!」
她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於是溫禧只能選擇無視這一切,抱著戶口簿和身份證跟著莫傅司出了門。
出了門,還能聽見萬銀鳳刺耳的聲音說著,「慢走啊,當心腳下。」
溫禧咬緊了牙關,仿佛不這樣,渾身的骨骼都會錯位。
莫傅司走在前面,溫禧跟在他後面。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
出人意料的,快到巷口時,莫傅司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溫禧,神色淡漠地開了金口,「她是她,你是你,你不是她。」
繞口令式的十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股奇異的安穩人心的力量。溫禧覺得眼睛酸痛,她仰起頭,吸了吸鼻子,朝莫傅司努力粲然一笑,「嗯。」
溫禧一直都沒有看見她的護照。
那天晚上,在車裡,莫傅司只打了一個電話,似乎是打給一個叫君儼的男人。
電話那頭她依稀聽見非常可愛的童音在喊「爸爸」,是個女童,聲音又軟又糯,聽的人的一顆心都忍不住軟下來。當她聽見男子用寵溺的語氣回應女兒,「琥珀,什麼事喊爸爸啊?」溫禧的一顆心更是忍不住一顫,她的父親從來沒有用這般的語氣和她說過話,她的父親甚至從來沒有喜歡過她。確實,在她身上實在很難找出來自於父系的基因性/狀表現。她也因此長期處於一種掙扎的心態,倘若,倘若她有一個上的了台面的父親,她是否就不再是一個殺豬賣肉的屠戶的女兒?可是,倘若她不是這個上不了台盤的父親的女兒,她的身上就打上了恥辱的「紅字」----Adultery,一次通/jian的產物,因為她的母親,絕對不會是什麼旖旎羅曼史的女主人公。橫豎都是不堪,溫禧只能選擇忽視。二十多年的光陰,為父母的脾性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滅了她的愛。
很快,溫禧便不堪承受似地垂下了目光,這些痛楚而抑鬱的記憶,像鐵灰色的陰霾,一點一點吞沒了她。莫傅司坐在她的身旁,一襲黑衣,愈發顯得一張臉蒼白如漢白玉雕像,可惜,線條冷硬而冰涼。他雙目微眯,似乎在閉目養神,要不是溫禧留意到他黑而密的睫毛不時像蛾翅一般撲簌,她幾乎以為他睡著了。
勞斯萊斯幻影很快載著他們抵達藺川機場。在機場入口處,溫禧發現司機向警衛出示了證件,警衛立刻鞠躬放行。勞斯萊斯直接開到了候機樓前。
剛下車,溫禧就看見不遠處的停機坪上,一架白色小型噴氣式客機,在夏日陽光的照she下,閃爍著耀眼的銀芒。穿著制服的機長站在舷梯旁,恭敬地問道:「莫先生,我們可以起飛了嗎?」
「嗯。」莫傅司懶散地撩起眼皮,很快又垂下。
溫禧隨著他踏上了舷梯。進了機艙,溫禧才注意到這架八人座的私人飛機的乘客只有他們兩位。機艙雖不算寬敞,但十分豪華。腳下是圖案華麗的割絨地毯,吸音效果非常好,踩下去活像踩在雲端,半點聲音也無。座椅為白色軟麵皮,能夠旋轉、後仰和側向移動。由來自歐洲的橡樹瘤部製成的桌上放著各種外文書籍,燙金字母讓人生出一種置身歐洲帝政時代的錯覺。桌上還有一隻青瓷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束鮮花。機艙內還有冰箱和小酒吧,可以盡情享用各種飲料。溫禧覺得自己仿佛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她不好意思四下張望,生怕傷了莫傅司的體面。
飛機起飛時可以感覺到輕微的振顫,溫禧臉色有些發白。據說在飛行過程中,一隻鳥撞上機翼,或者遭遇強對流天氣,飛機便極有可能失事。視線微斜,溫禧悄悄看一眼身側的莫傅司,他正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一張俊臉仿佛千年岑寂的古井,不見一絲漣漪。
倘若這會兒真出了差錯,他若是死了,即使知道這只是胡思亂想,溫禧還是忍不住覺得渾身發涼,他若是死了,她的故事也就完了。如果是她死了,他的故事卻還長著呢。即使她沒有死,只是受了傷,為著不拖累他,她橫豎也只有一心求死。如果是他受傷了,甚至殘廢了,她會拋下他嗎?溫禧問自己。不會,除非是她死,她絕對不會丟下他不管。想到這裡,溫禧更加覺得自己仿佛浸泡在數九寒冬的雪水裡,在感情里,從來沒有絕對的勢均力敵、旗鼓相當,誰先動心,誰就註定滿盤皆輸。而她,早已經一敗塗地,溫禧有些絕望地垂下頭去看掌心裡蜿蜒的紋路,錯綜複雜的掌紋猶如迷宮,象徵著神秘莫測的命運以及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和她的相遇則是歌詞裡早已寫就的預言: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從藺川飛往俄羅斯差不多要八個多小時。莫傅司始終沉默不語,只是一味閉目養神。百無聊賴的溫禧很快便支撐不住,睡了過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沉入夢時,莫傅司悄無聲息的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地注視了她半天。然後才伸手取了一本《Über 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垂眸看了起來。
溫禧醒來時,舷窗外是一片藍瑩瑩的天,白色的雲朵儼然天神放牧的羊群,在無垠的天空中飄蕩。
「桌上有吃的。」冷淡的男聲響起。溫禧吃了一驚,連忙應聲。
莫傅司依舊在看德語原著《關於藝術的精神》,只是不知道何時,他的右手裡握了一隻鋼筆,不時在書頁上寫寫劃劃。
溫禧打量著桌上一堆外文原著,英文法文俄文義大利文德文……幾乎囊括了泰半印歐語系,這麼多語言,難道他全部都會?溫禧不太相信,一個人怎麼可能博學到這樣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