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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一陣噼哩啪啦的鼓掌聲後,有長相甜美的引導員領著客人去了拍賣大廳。溫禧眼見著陳列室的人越來越少,而莫傅司依舊懶散地靠在一面牆上,眼眸微垂,似乎在閉目養神,絲毫沒有挪步的意思。
顏霽也並未進拍賣大廳,而是倚在另外一面牆壁上,他和莫傅司兩人就這樣遙遙而立。
有工作人員帶著白手套,掀開玻璃罩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黑底白紋雲石底座上的各色古董,放進墊著天鵝絨的托盤裡,再蓋上特製的防塵罩,這才魚貫進了拍賣大廳。
顏霽活動了一下四肢,笑吟吟地說道,「算了,裝死比不過你。」
莫傅司倏然睜開眼睛,灰色的瞳仁里精光流轉,「顏霽,你也想嘗嘗雷霆手段的滋味怎麼的?」他故意在「手段」上加了重音,聽的顏霽頭皮發麻,他可忘不了駱二繪聲繪色給他描述莫傅司三分鐘內廢了人家一雙胳膊的故事。嘿嘿笑了兩聲,顏霽轉向溫禧,「美人,要不要去開開眼界?」說完做了一個努嘴的動作。
莫傅司嗤笑道,「收起你的這一套,我還不知道你,真正的好東西你會捨得拿出來賣?也就騙騙裡面那些糙包罷了。」
顏霽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一不賣贗品,二不強買強賣,他們自個兒沒眼光,可怨不得我。」
莫傅司站直了身體,招呼溫禧道,「走吧。帶你去見識下顏大少爺的珍藏。」
顏霽笑眯眯地在二人之間看來看去,他目光詭異,看的溫禧耳朵一陣陣發烘。
「莫傅司,我發現啊。」顏霽惡劣地齜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對我們美人很不一樣唉。」
溫禧臉頰立刻火燙起來。
莫傅司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雷霆手段。」
顏霽立刻乖乖噤聲,領著二人出了陳列室,上了旋轉樓梯。
樓梯很陡,而且是用鐵材料鑄成的鏤空式樣,溫禧又穿著高跟鞋,踏上去感覺分外危險。莫傅司不聲不響地牽起她的手,然後才淡淡道,「當心點。」
溫禧低低地「唔」了一聲,視線卻一直不敢抬起。他的體溫仿佛永遠略低於常人,涼薄而纖細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纏在一起,溫禧覺得手掌心像被沸油濺到了一樣。熱力順著掌心蔓延至靜脈,然後進入身體循環,最後匯聚到心臟。胸腔在嗡嗡地轟鳴,溫禧幾乎想要用力按住心臟,仿佛不這樣,這顆心就會蹦出來似的。
「一般拍賣行每年舉行春秋兩季拍賣,但是我們顏少比較貪財,典瑞分四個季度進行拍賣。拍賣行的收益是按成交價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獲得利潤。另外典瑞也為私人交易充當經紀人和交易商,並提供相關的金融服務。借款人可以用藝術品作抵押進行貸款,利息比銀行略高。這項業務的收入雖然所占利潤比例很小,但卻與藝術品的擁有者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因為這些人很可能成為潛在的客戶。」莫傅司牽著溫禧的手,一邊上樓,一邊向溫禧介紹道。
顏霽不樂意了,「喂,莫傅司,這些可是我們典瑞的商業秘密,你怎麼能隨便說出來。」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我想作為虔誠的基督徒的的顏大少不會不明白馬太福音里的這句話吧?」
溫禧並不知曉其間另有典故,只覺不可思議,像顏霽這樣的公子哥兒會是虔誠的信徒?實在弔詭至極。
顏霽俊俏的桃花眼閃爍了幾下,神態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最近在追一個基督教堂里的女學生,那個女學生偏偏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每次開口都是,「顏霽兄弟,仁慈的天父教導我們要如何如何。」折騰的顏霽簡直要瘋了,和偉大的天父搶女人,何其辛苦的一件差事。
此刻看著莫傅司深諳內情的譏誚嘴臉,顏霽一陣陣火氣上涌,臉上的表情不免有些鬱結。
樓梯是迴環著向上的,溫禧握著莫傅司的手,恨不得永遠沒有盡頭。就這樣牽著他的手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然而,這樣的幻想就像把白雲收集在罐子裡一樣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現實終歸是現實,遠比幻想更加粗糙和富有力量。
顏霽在一扇雕花鐵門前停了下來,他彎腰將眼睛湊近了一個方形物體之後,鐵門很快打開。溫禧猜測那是虹膜識別系統。
進了藏室,溫禧覺得呼吸一下子摒住了。極大的占地分為好幾個區域,用屏風隔斷開來。瓷器、鐘錶、珠寶、玉器、金銀器……分門別類地擱置在博古架上,讓人看得目眩神迷。
顏霽面露得意之色。
莫傅司視線微斜,看著身畔溫禧震撼的神情,無端覺得有些不悅。
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裡,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細幼的指骨。剛才在樓梯盡頭就應該抽出自己的手,但不知怎的,居然忘記了。此刻抽出,又顯得有些刻意。素來隨性不羈的莫傅司何時考慮過他人的感受?這樣的拖泥帶水嚴重違背了他平素的風格。莫傅司忽然覺得有點煩躁起來。
「對了,傅司,有樣好東西送給你。」顏霽忽然想起了什麼,轉到一扇屏風後摸了半天,舉著一個瘦長的錦盒出來了。
莫傅司悄悄鬆了一口氣,理所當然地鬆開溫禧的手,將盒子接了過來。
打開錦盒,裡面是一座白玉的維納斯全身像,玉料上乘,雕工一流。莫傅司修長的手指徐徐撫過維納斯優美的胴/體,神情有幾絲迷惘。
維納斯,愛神、美神、情/欲之神。
她散播愛情,卻絕不忠實於任何一個男人。她永遠享受著「沒有痛苦的快樂。」 她幾乎就是愛情里專制的女暴君,她愛的張狂,愛的恣意,愛的活色生香。
這樣無上的美與無上的權威讓他心醉。
但他並不需要這樣耗費心力的感情,一切戀愛都是一種奴隸現象,而他,絕對不會去做一個女人的奴隸,去□這個玩意兒的奴隸。
「我明天要去一趟莫斯科,Stephen,你幫我把行李和護照都收拾好。」莫傅司站在背光處,從溫禧的角度只能看見他修長的身影,像一道沉默且憂鬱的傷口。
老管家恭聲應了。
俄羅斯大公的兒子。俄羅斯,在她的印象里,那裡有皚皚的雪,有高聳入雲的樺樹林,還有長著藍色眼睛的喀秋莎。
「要不要跟我去見識一下所謂的貴族家庭?」莫傅司忽然從暗處緩步踱了出來,半邊臉隱藏在暗處,半邊臉在光亮處,使得他輪廓深邃優美的一張臉如同帶著黑白拼色面具。
他的眼光直直地she到她的臉上,那目光模糊而曖昧,裡面帶著洞悉,帶著誘惑,還帶著……奇異的掙扎……
溫禧猛地垂下了眼帘,和這樣一雙眼眸對視幾乎要耗盡全身的氣力,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樣的卑微和倉惶。據說,在天文學裡,質量過大的天體附近,連光線都要拐彎,而他,則是黑洞,連光線都無法逃逸的黑洞,吞噬一切的黑洞。
跟著他去俄羅斯嗎?說起來,她長到這麼大,甚至都未到出過藺川以外的地方,去那樣遙遠的一個冰雪國度,溫禧覺得心情有些難以言說的複雜。阿佳妮婭,叫這樣名字的女人會不會像彌羅島的愛神一樣,有著豐美的肉體,深情的眼睛和朱紅的嘴唇?阿佳妮婭,這個名字又開始像蜘蛛絲一樣纏繞住了她的心。
「可是我沒有護照。」半晌,溫禧才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有的身份證和戶口簿就行。」莫傅司神色淡漠。
身份證。戶口簿。溫禧的臉色有些發白。該怎麼開口把這兩樣東西拿過來?母親尖厲的聲音似乎陡然在耳畔響起,刮的她耳膜一陣陣生疼。
「在家?」莫傅司瞭然地望她一眼。
溫禧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這會兒回去取。」
「這會兒?」溫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莫傅司抬起腳,朝她所站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嗯,現在。」
斯蒂文森有些驚詫地望一眼莫傅司,但只是一瞬,便又恭敬地低下了頭,問道,「要聯繫司機嗎,少爺?」
「不需要。」莫傅司簡單地撂下一句話,便向門廊走去。溫禧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取了車,打開車燈的那一剎,無數的蜢蟲撲向雪亮的車燈, 發出細細切切的撞擊聲。那聲音其實非常小,但聽在溫禧耳里,卻如雷霆萬鈞。那奮不顧身的姿態,即使被灼燒成灰煙,也毫不顧惜。溫禧忍不住打了個伶伶的顫。
勞斯萊斯在夏夜的路上行駛,猶如一隻饜足後打算休憩的黑豹,慵懶裡帶著不可一世的貴氣。溫禧本想主動開口指路,卻發現莫傅司一早選擇了準確的路線。溫禧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動著裙擺,腦子裡想的卻是上一次在巷子裡,失態地和他吵嚷的情景。
他似乎永遠有這個本事,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她情緒波動,甚至崩潰。
車徐徐停了下來,里仁巷已經到了。夜色的里仁巷,像黑壓壓的混濁的cháo水,水面上里漂浮著幾點灰黃色的光,來自於水泥柱子上扣著鐵皮帽的電燈。那種暗,像深淵,無論什麼掉下去也聽不見個響,那暗裡還潛藏著許多礁石,是窗戶後人們窺伺的目光和探聽的耳朵,你一不小心就會觸礁。
溫禧步伐沉重地下了車。莫傅司坐在車裡,胳膊枕在窗舷上,看著她一步又一步地走進那黑色的cháo水裡。她白色的衣裙漸漸泅然了黑色的cháo水,變成迷濛的灰色,然後最後一絲灰色被黑暗吞沒。
莫傅司猝然收回目光,從褲兜里摸出了香菸和打火機。橙紅色的火苗在微風中哆嗦了一下便熄滅了,青灰色的煙霧隨後升騰開來,在車廂里幻化成各種奇譎詭異的形狀。莫傅司將頭靠在小牛皮的座椅上,任由煙霧在他周身氤氳。尼古丁和大麻很快撫慰了他繃緊的神經系統,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圈,莫傅司將夾著煙的左手伸出了車窗外,任由指間橘色的光點明滅。特製香菸細長的身體很快變為一段灰白的殘骸,風一吹,無處可尋。
溫禧站在家門口,屋裡亮著燈,她卻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去叩門。亭子間屋頂上披垂的油毛氈墜的更加厲害了,在夜風裡一飄一盪,感覺愈發破落。
深吸一口氣,溫禧輕輕地敲著紅漆剝落的木門。
半天,沒有人應。她不願意敲得過響,引起鄰舍的注意,便摸出鑰匙,對準了鎖眼。不料,彈簧鎖被從裡屋扣上了插銷,打不開。她只得繼續小聲地敲著門,一面喊「媽」。
老半天,終於聽見拖鞋和地面摩擦的聲響。萬銀鳳打開插銷,將門開了一條小fèng,沒好氣地說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