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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古玩市場相當僻舊,早已鏽蝕不堪的鐵柵欄,隨處可見的磚頭瓦礫,形貌怪異的文物販子蹲在各自的攤前,露骨的眼光在這一對漂亮的過頭了的男女身上來回打轉。

    蓮花青瓷尊、青釉人物獸耳罐、雞血石、白玉古碗、宣德銅香爐、木刻觀音像、漆器首飾盒、殘破的字畫……各種骨董雜亂無章地擺放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上。男商販們高高卷著褲腳,露出毛乎乎的小腿,嘴裡叼著煙,不時和相鄰的同行們說著粗野的葷話,嘴裡閃閃發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還是金牙,一面噴出濃濁的煙霧來。一種腐爛的汗酸味滲透進了空氣中的每一個分子,這種味道她並不陌生,里仁巷常年都縈繞著這個味道。不適的感覺使得溫禧下意識地靠近了莫傅司,視線垂在他的手上。手指微微蜷縮了幾下,溫禧一根根捏緊了右手五指,她怕,她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去握他的手。

    莫傅司並沒有溫禧想像中一臉嫌惡的表情,他神情淡然,風度翩翩,仿佛不是走在破敗的小巷,而是走在王公貴族的優美庭院裡。

    有小販殷勤地招呼二人,「上好的緬甸翡翠,冰種,水頭足,先生給女朋友買一件吧?」

    溫禧聽到「女朋友」三個字,感覺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莫傅司倒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當真朝那個小販的攤位走了過去。

    溫禧只得也跟在了身後。

    莫傅司隨意看了看,並不開腔。小販眼見這二人長相出眾,估計非富即貴,不遺餘力地將自己的藏品吹噓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溫禧卻盯著一個長相毫不起眼的白玉印章,半天捨不得移眼睛。印章小巧玲瓏,經銀剔透。印鈕是造型稚拙的龍頭,方形底部用陽文刻著兩個篆體字:歡喜。

    歡喜。

    傅司。

    這樣的聯想讓溫禧忍不住一陣耳熱心跳。

    小販何等眼尖,拿起白玉印章,滔滔不絕地介紹道,「這位美女真是好眼光。這可是和田玉,最上等的材料雕刻的。你看看這玉的質地,這手感,還有印鈕的這雕工,我敢說,整個古玩市場你找不到第二家。」

    旁邊的文物販子笑起來,「趙老二,你就胡吹吧你,小心把尿胞吹炸了,你媳婦回去捶死你!」

    「嚼你娘的蛆!」趙姓小販重重朝鄰位的販子吐了一口唾沫,轉臉又笑嘻嘻地遊說眼前的一雙璧人,「你們看這印章的白度,典型的梨花白,而且是籽料,這顆粒fèng隙細密的,嘖嘖,絕對是一等一的好貨。還有這上頭刻的兩個字,歡喜,襯著二位真是……」

    溫禧生怕從他口裡說出什麼不著四六的話來,趕緊打斷了小販的話頭,「我不感興趣,麻煩收起來吧。」一面抬腳想離開。

    莫傅司卻忽然從小販手裡接過這枚印章,在手中略一把玩,開腔道,「你要多少。」

    小販眼珠一轉,這位一看就是金主,不宰簡直對不起自己這半天的口水,於是便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兩千。」

    莫傅司嘴角勾起了一抹輕淺的弧度,「籽料?不過是山料玉裡頭的上品罷了。不夠溫潤,包漿乾澀,還有裂紋。雕工和刻工都不過爾爾。最多只值七百塊。」

    小販嘴上說著,「我這可是好玉,不能賤賣。」眼睛卻一直盯著莫傅司,這男人長的像拍電視連續劇的,沒想到居然是個行家。

    不動聲色的丟下印章,莫傅司懶洋洋地打算離開。小販這才急了,「七百塊,就按照你說的價,今天剛開市,討個吉利。」

    莫傅司扭頭,似笑非笑道,「可是我現在又不想買了,七百塊錢買個仿物,沒意思。」

    「我再讓五十塊錢,六百五您拿走。」小販神情宛如割肉斷腕。

    莫傅司徐徐止住腳步,「六百我就要。」

    小販想了想,咬牙答應了。

    付了錢,莫傅司直接將印章遞給了溫禧。

    溫禧還處在剛才見莫傅司討價還價的震撼里回不了神。有錢人不都應該瀟灑地扔下一疊鈔票,然後甩下一句,「不用找了」嗎?像他這樣有錢人中的有錢人,居然也會這種中年婦女的必修課,而且貌似還相當遊刃有餘。

    「人這種賤東西,你不騎在他身上,他就會騎到你的頭上來。」莫傅司面無表情,「撒謊都不會撒。」又學溫禧說話,冷語道,「我對它沒興趣,眼睛卻都直了。」

    溫禧這才注意到他掌心裡躺著的那枚印章,潔白的玉石和他白皙的手掌幾乎融為一體,分不出界限來。溫禧遲疑地從他手裡捻起這枚小巧玲瓏的印章,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男子的掌心,溫禧立刻臉頰滾燙,訕訕地低頭朝莫傅司說了聲「謝謝」。玉石冰涼的身體緊緊挨著她的掌心,溫禧攥緊了印章。

    莫傅司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摸出手機,看著來電號碼,眉頭微蹙,抬起腳朝僻靜處走去。

    溫禧知他存心避人,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太陽照得她心裡仿佛開出了明亮的花,她忍不住頻繁去看那枚印章,歡喜,喜氣洋洋的兩個字,溫喜覺得心頭和夏日的天氣一般亮堂。

    周圍的文物販子突然開始將塑料薄膜上的古董文玩往箱子裡拾掇,還不時伸長了脖子朝遠處張望,一個個面色倉皇,仿佛有什麼洪水猛獸即將來臨一般。不明就裡的溫禧也看向古玩市場另一頭的甬道,一群流里流氣的男人正三五成群地往這邊走來。

    溫禧立刻瞭然,主動往隱蔽處走去。然而,也許是她身上鵝黃色的裙子顏色太顯眼,一個有些粗嘎的男聲喊住了她,「小喜兒。」

    是郭海超。

    他穿著黑色的緊身背心,磨砂的牛仔褲,上面故意撕出破洞和須邊,嘴裡歪歪斜斜地叼著一根香菸。遒勁的肌肉上是藏青色的紋身,一條張牙舞爪的龍。

    「你穿這條裙子真漂亮。」郭海超從嘴裡取下煙,隨手丟在地上,用鞋重重地捻滅了。

    和他打扮類似的年輕男人一齊鬨笑起來,還有人吹起了口哨,「超哥,這是嫂子啊?真是漂亮的一塌糊塗啊!」其餘人立刻打蛇上棍,拉長了聲調喊「嫂子好!」

    溫禧又急又氣,轉身就想去找莫傅司。

    郭海超上前去拉溫禧的手,祈博禹這樣,郭海超也這樣,溫禧覺得心裡一陣陣怒氣上涌,啪地一聲甩開了郭海超的手。

    「嫂子好辣,帶刺兒的玫瑰花,超哥你要當心啊!」

    郭海超朝兄弟們啐了一口,笑罵道,「少見多怪,打是親,罵是愛,你們懂個屁!」

    溫禧冷冷地注視著郭海超,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種她極其厭惡的粗糙,也許是知識的匱乏,也許是教養的欠缺。總而言之,郭海超除了長相還不錯,完全就像一隻未進化完全的粗鄙的獸類。從小,他就喜歡一邊和人說話時,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後當著你的面將口腔中的黃痰和綠鼻涕,狠狠吐she出去。說話不出三句,必帶各種五花八門的髒字,他念書時有本事一個月都背不會幾個單詞,但學習這些市井俚俗的葷話、黃段子卻比誰都快,而且能夠運用自如。吃東西時會發出像豬嚼食一樣的聲音。指甲fèng里永遠是黑乎乎的。打嗝放屁像吹喇叭。這樣的人,想想都讓溫禧覺得渾身難受。

    莫傅司打完電話回頭的時候就看溫禧在和一個男人對峙一般地站立著。他的眉峰一擰,唇角掛上了一道譏誚的弧度。

    伸手自如地攬住溫禧的腰,莫傅司看都沒看郭海超一群人,他神情漠然一如冰雪,「走吧。」

    他一靠近,溫禧便能聞見他身上特有的苦艾的氣味。心臟仿佛一下跳得緩慢起來,每一次收縮與擴張似乎都被延長,溫禧幾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左側那顆拳頭大小的東西正在一張一縮。

    郭海超惡狠狠地打量著莫傅司,「把你的手從我的女人身上拿開,否則我會揍的你連你媽都認不出你來!」他周圍的一干嘍囉也開始跟著吆喝,一時竟十分熱鬧。

    「郭海超,誰是你的女人!你少胡說!」溫禧氣憤地叫道。

    莫傅司還是一臉波瀾不驚的神色,只聽他冷哼了一聲,「歪嘴雞也想吃好米?笑話!」便摟著溫禧的腰準備離去。

    郭海超被他輕蔑的神態刺激到了,嘴裡滾珠子一般髒話連連,拳頭徑直向莫傅司身上招呼過去。溫禧看著那隻呼呼生風的拳頭,不管不顧地攔在莫傅司身前,厲聲叫道,「郭海超,你又想去吃牢飯了?」

    郭海超只覺眼皮重重一跳,硬生生地止住了拳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溫禧,「上次是長的像娘們兒似的小白臉,這次又換了個沒曬過太陽的癆病鬼。小喜兒,你是越發出息了啊,你媽把她的生意交給你了?」

    莫傅司眼睛猛地眯了眯,鉛灰色的眼底升騰起一陣陰霾。

    溫禧一張臉一下子變得雪白,聲音越發尖銳高亢,「郭海超,你放心,我就是再淪落,也不會看上你!」

    郭海超呸了一聲,「我會等著看你的收梢,溫禧,到時候你別哭著來求我。」說完又看住莫傅司,「躲在女人背後算什麼本事?癆病鬼,你給我當心點!別他媽讓老子再看見你!」

    一干嘍囉跟著咒罵了幾句,這才散了。

    莫傅司朝溫看了一眼,眼睛裡一片冷硬,「你倒是葷素不拘,連這種貨色也沾惹,我倒是小瞧了你。今天這才幾個時辰,你已經給我來了兩次喜相逢。真是好本事。」說罷還鼓起掌來。

    清脆的鼓掌聲聽在溫禧耳里,卻讓她耳膜一陣陣疼痛,連帶著太陽穴也痛起來。熾烈的白太陽當頭照she著,溫禧覺得雙頰滾燙,眼裡卻滾下淚來,淚水流到腮上,涼的,冷冰冰地簡直像要直流進心底去。

    「你以為我想要認識這種人?是,沒人勉強我和他這種人在一起,可是我的出身,我的環境,我的背景,我的經濟條件,一切都迫著我和這種人一起成長。我戰戰兢兢,我如履薄冰,我夾緊尾巴做人,為的是什麼?為的都是自己不要變成這種人!」

    眼淚流的更歡了,溫禧在心底慘笑,看吧,自從認識了他,淚腺就像壞了龍頭的水閥,再也別想關緊。

    莫傅司怔怔地看著眼前流淚的溫禧,那悄無聲息的淚水,那樣鬱結委屈的神情,那張緊緊抿著的櫻唇,悄然和記憶里一張稚嫩美好的臉龐重合。烏黑的瞳仁里含著薄而濕潤的光,米粒一樣的牙齒咬著下唇,一張臉如同初綻的白蓮花,平靜卻有所期待地望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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