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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這種千瘡百孔的貧窮,毫無詩意的腌臢讓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溫禧一根一根捏緊了手指,扭身大力拉開門栓,跑了出去。

    一陣熱風吹過來,溫禧猛地打了個寒顫。她伸手搵了搵自己的臉,臉上火燙,身上卻是冰涼。一個人站在太陽下面,陽光照的她頭重腳輕。一隻瘸腿的灰狗,看得出來以前是雪白的,總之如今就像一快髒兮兮的抹布,正將兩隻前腳扒拉著垃圾堆,可惜後腿一長一短,總是站不穩,呼哧呼哧直喘氣,拼命撥弄著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飯,半天才扒拉出幾塊骨頭,喀嚓喀嚓大聲吃了起來,爛菜葉子糊在毛上似乎也沒有感覺。一面吃還不時警覺地抬起頭四下張望,生怕有掠食者。

    溫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隻狗,一直看到眼睛酸澀不堪,心中一刺一刺地疼痛。這樣的生活,她噩夢一般地過了二十幾年。

    有腳步聲在逐漸逼近,一下又一下,在狹窄逼仄的巷子裡形成一種奇妙的混響。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灰狗警醒地叼起骨頭,一拐一拐地躲遠了。

    腳步聲忽然停了,溫禧緩緩轉過頭,呆住了。

    是他。

    莫傅司雪白的襯衣在光線下白得耀眼,鉑金袖扣閃爍著點點寒芒。筆挺的西褲越發襯托的他的一雙腿又直又長。這樣一個人,站在蔽舊甚至是髒亂的巷子裡,格格不入到了極點。

    溫禧只覺得臉頰滾燙,雙手在身側悄悄捏成了拳頭。此刻的她就像被剝了鱗片的人魚,在他那冷漠的灰色眼眸的注視下猶如凌遲。

    她在被他用眼光生生凌遲著,一刀一剮地凌遲著。

    眼睛裡有一種酸澀的感覺,溫禧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一揚頭,臉上居然已經帶上了謙遜的笑容,「莫先生。」

    莫傅司忽然勾唇笑了,上前一步,用拇指和食指鉗住了她精巧的下巴,他下手毫無憐惜,溫禧覺得下頜一陣陣抽痛。

    「不要用你這副裝腔作勢的假笑來噁心我」,莫傅司半眯著狹長的眼睛,語氣冷峭,姿態卻是一如既往的懶散,「你明明在恨,你恨那些出身良好和你同齡的女生,你恨你的父母,你恨你的家庭出身,你恨你的命運,你恨得太多,你美麗聰明向上,卻始終缺乏機會,你想進上流社會的那扇窄門。」

    溫禧簌簌發抖,她心裡最陰暗也最醜陋的膿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這個蒼白的男人洞穿了,她甚至感覺到了膿綠色的液體從那瘡疤里汩汩流出來。因為要用力克制不讓自己顫得太厲害,指甲甚至摳進了掌心的嫩肉里。

    「是,您真是厲害,有和毒蛇一樣犀利的眼睛!您是富人,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天之驕子,所有的一切,對您來說都是探囊取物一般輕易,您能感受到窮女的痛苦嗎?永遠都在被剝奪中,白眼,譏笑,侮辱,踐踏,我又能怎麼辦?除了忍耐便是微笑。難道我不想像那些家中略有資產的小姐們一樣嗎,永遠有人照顧,小的時候有好父親,長大了有好丈夫,你以為我不想嗎?!」溫禧使勁一擰脖子,揚起臉,朝莫傅司叫起來。

    乾涸多年的淚腺第一次充盈起來,淚水爭先恐後從眼角往外流,溫禧羞恥地閉上了眼睛。「如果我長得普通一些,也許我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痛苦。」淚水迷濛中溫禧喃喃自語。

    下一秒,溫禧就驚恐地睜開了眼睛,一把小巧玲瓏的瑞士軍刀正悄然抵在了她的臉頰上。那冰冷而鋒利的刀刃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輕易劃花她的臉。

    「你不是不想要這張臉嗎,很簡單,我幫你毀了它,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莫傅司面無表情,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不,不要。」溫禧小聲地求饒。

    莫傅司冷哼了一聲,這才彈開刀刃,將瑞士軍刀收回褲兜里。他英俊如同希臘神柢的面容上露出一個冷酷十足的微笑,「到底是什麼讓你痛苦,你該比我清楚。我只問你,你想進那扇窄門嗎?」

    溫禧默不作聲。

    「你應該知道,這是一個買賣的社會,一個人總要拿他所有的,去換取那些他想要卻沒有的。」莫傅司挑高了唇角,「老天對你還是不錯的,起碼給了你這麼動人的皮囊。」

    男人白皙細長的手指輕佻地從女子的額角逶迤而下。

    溫禧卻似被燙到一樣,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以給你打包票,即便你具備了匍匐進窄門的人所有的能力,你仍舊會徘徊在外。那扇窄門,從來就不是為你而存在的。」莫傅司毫不客氣地將殘酷的現實扔在她面前,「你以為去學一個什麼勞什子奢侈品管理就能脫胎換骨了,真是好笑,你去過九重天,那裡的奢侈品部經理,我讓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都一樣。你又生成這幅長相,到了社會上,只怕不出三天就連骨頭渣子都被啃得精光。」說完他停頓了一下,故意將臉湊近溫禧的耳廓,輕輕朝耳孔里吹了口氣,「我從不給任何人兩次機會,兩分鐘,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這世上絕對沒有被埋沒的天才與美女。」

    溫禧想說,天才她不知道,美女卻是有的,她的母親,年輕時候也是艷名遠播,嫁給了他的父親,一個賣豬肉的屠夫,身上終年帶著一股子死去肉體粘膩的氣息,賣肉西施,呵,賣肉西施,真是絕妙的諷刺。有誰想到西施老了,連肉都賣不出去,再美的女人也經不起老。

    終年蜷縮在窮街陋巷裡,要跑老遠去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方便,綠頭蒼蠅和白胖的蛆蟲,偶爾還會有猥瑣變態的男人故意以走錯門闖進,街道永遠凸窪不平下雨天經常摔的鼻青臉腫,蝸居斗室連轉身都不方便,四處都塞滿了破舊的家具,只能以一道花布帘子隔開父母的床鋪與自己的小床,全無隱私可言,半夜父親使用夜壺時瀝淅的聲響每每讓她渾身僵硬不敢動彈半分……

    再也無法想下去,二十多年的匱乏,金錢的匱乏,安全感的匱乏,愛的匱乏,溫禧有了決斷。那句話說的多好,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她在他面前,尊嚴早已蕩然無存,與其將自尊一點一滴地賣給社會,不如乾淨利索地一筆過賣給他。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盯住莫傅司,「莫先生,您並不缺女人,而且我也不是您中意的類型,您這樣費心抬舉我,您能得到什麼?」

    半天莫傅司才高深莫測地一笑,反問她,「你讀過《浮士德》嗎?」不待她回答,莫傅司居然以他那獨特的男低音唱了一小段歌劇,因為用的是俄語,溫禧半點都沒有聽懂。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天他唱的是歌德《浮士德》里魔鬼靡菲斯特和天帝打賭誘惑浮士德時的一段說辭:

    假如你慨然允許,

    我將一步步地把他引上我的魔路!

    我感謝你的恩典;

    從來我就不高興和死人糾纏,

    我最愛的是臉龐兒飽滿又新鮮。

    對於死屍我總是避而不見;

    就和貓兒不弄死鼠一般。

    「走吧。」莫傅司邁開長腿,向巷子口走去。

    溫禧怔愣地看了看四周,真像一個夢一樣。她就這樣把自己賣給了這個邪魅的男人?人到無求品自高,誰讓她受夠了被侮辱被踐踏得日子,她要往上爬,即使日後摔得頭破血流,也要掙出頭去看一看那些美妙的風景。這個世道,階層的分野之大簡直甚於印度種姓制度,由房子、車子、資產數量以及可以支配的社會資源的多寡決定社會地位,躋身於更高階層的渴望,在她年輕的心臟內發酵成無窮無盡的野心。

    可是真的只是因為這些原因嗎?侮辱和踐踏她已經忍受了二十多年,並不介意再忍幾年,如果換成別的男人,她會應允嗎?溫禧看著前面男人修長的身影,絕望地發現了答案----她不會。

    這樣糟糕的開頭,能有什麼好結果嗎?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太多鮮血淋漓的例子,以色事他人,色衰而愛馳,愛弛則恩絕。可是她又是這樣卑微和貪婪,溫禧覺得心臟快被絞磨得碎裂了。

    大概是見她未跟上來,莫傅司止住腳步,回頭望著她。

    他們之間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溫禧卻感覺是漫長的一生,悲慟卻燦爛地一笑,溫禧加快腳步,追上了他。

    勞斯萊斯就停在巷子口,司機不知道何時已經離去了,溫禧剛想自己拉開車門,莫傅司卻攔住了她,替她拉開了車門,又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坐勞斯萊斯最忌自己開門。」

    溫禧垂頭不語。

    莫傅司聲音略沉了幾分,「我希望你以後學著抬頭,而不是只會低頭。」

    溫禧稍稍抬頭,默默地坐進了副駕駛座位。

    車內,溫禧能隱隱聞見來自身旁男子身上淡淡的苦艾的氣息,她知道這個氣味來自於他慣常使用的沐浴液。她也從未見過有哪個男人有著如同莫傅司一般漂亮的手,手形優雅,手指纖長,藍色的靜脈像平靜的小溪蜿蜒地藏在雪白的肌膚之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溫禧從這雙手上始終感覺到一種唯美的病態。

    也許是先前話說得多了,莫傅司一直沒有再開口。他只是沉默地直接開車回了莫宅。

    老管家在撳鈴之後便迎了出來,見二人從一輛車上下來,眼光複雜地看了溫禧一眼。溫禧被這一眼看得羞愧地低下了頭。

    「把腰給我直起來,不要佝僂。」莫傅司忽然開腔,扳住溫禧的肩膀,強迫她挺直了脖子。

    「你自己做的選擇,你都能面對自己,為什麼不能面對別人?」莫傅司語氣冷硬。

    溫禧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抬臉,正對上那雙深不可測的灰色眼睛。

    「是。」溫禧睫毛輕顫,努力挺直了脊梁骨,朝老管家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斯蒂文森先生。」

    「你跟我過來。」撂下一句話,莫傅司抬腳進了門廊。

    溫禧朝管家先生抱歉地一笑,跟了過去。

    是他的書房。占地極大,華麗的桃花心木書櫥一直頂到天花,擺滿了書籍,溫禧從書脊上看出似乎都是些外文書,英文、法文、俄文,還有其他不認識的語言。

    莫傅司坐在一張巴洛克風格鎦金鑲嵌玳瑁紋飾的高背椅上,交疊著一雙長腿,手指則有節奏地敲擊著書桌的邊沿,「以你的姿色,最容易出頭的地方就是演藝圈,怎麼樣,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今晚就可以把你介紹給有名的導演。」

    「不,我對那種地方沒有興趣。」想也沒想,溫禧斷然搖頭。

    莫傅司沒有錯過她眼裡一閃而過的厭惡,勾起薄唇,譏笑道,「你先別看不起戲子伶人,大紅大紫可是要真功夫的,拳頭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馬,能騙得了一個人,難道所有的觀眾都是傻子?花錢的爺們兒可都是長了眼睛的。像你這樣一身的頭巾氣,即使有心捧你,恐怕也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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