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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祈博禹有稍許的猶疑,但一想母親平日的為人,終於鬆開溫禧的手,向那群學生中間走去。
宋書嫻看住溫禧,「我們到屏風那邊聊聊,可好?」
溫禧點點頭。二人並肩走向鏤空的雲母屏風。
「溫禧。」宋書嫻鄭重其事的口吻讓溫禧心中一凜。
「我並不是不開明的家長,只要是博禹真心喜歡的,我都可以接納。」
溫禧聽到這裡,立刻知曉這位夫人的言外之意。果然是《茶花女》的對白,可惜她不是瑪格麗特,祈博禹更不是阿芒。
「家庭背景我們並不看重,關鍵是個人的品格,作為一個女孩子潔身自好才是最要緊的。」宋書嫻竭力說得溫柔敦厚些,以把自己和那些棒打鴛鴦的惡婆婆區分開來。
誰說家庭背景不重要,若是她出身高門大戶,會站在這裡接受這「善意」的羞辱嗎?高知家庭和富貴人家選媳婦,首先考慮的都不過是「門當戶對」四個字。然後是年輕單純,最好不要太聰明,但又不能太蠢,以免影響下一代的智商。相貌要美,但又不能太美,安全第一,免得日後綠雲罩頂而不知。於是溫禧微微一笑,「宋教授多慮了,我對祈學長並沒有您想的那種感情,更沒有您擔心的那種野心。我倒是真心希望我和他永遠都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關係。」
宋書嫻聽在耳中,忍不住又驚又氣。母親便是這樣,自家兒子再不肖,也是天地無雙絕無僅有的一個,何況祈博禹又是這麼出色,總覺得非得風華絕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此刻居然被如此輕視,心中不免升騰起一種憤懣之感。
但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失去風度,「這樣自然是最好,溫禧同學,今天真是唐突了。說這些只是出於一位母親對兒子的關心,希望你能諒解。」
「沒關係,窮女受嫌疑是很應該的。您也是為了學長好。」溫禧還是微笑。
屏風另外一面的莫傅司聽到這裡,玩味地挑高了英挺的眉毛。看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綿里藏針她倒是擅長得緊呢。
溫禧。莫傅司將這個名字在舌尖上念了兩遍,他已經很久沒有對什麼東西如此感興趣了。
宋書嫻被她這麼不軟不硬地頂了一句,臉色難免有些僵硬,但心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這種家庭出生的女生,打小的生活歷練一定驚人,像祈家這種家庭,需要的是錦繡叢林裡長成的閨秀,至於這個溫禧,長得嫌美,品性又不好,日後一定會攪得家宅不安。
莫傅司繞過屏風,姿態懶散地踱進了博雅軒的大廳。溫禧一回頭就撞進了他那雙深灰色的瞳仁。心臟無來由地一顫,她迅速垂下眼帘,低眉順眼地喊了一聲「莫先生。」
莫傅司也不應聲,只是戲謔的眼光始終滯留在她身上。
宋書嫻忍不住皺眉,原本還有些擔心薇薇言過其實,現在看來這個溫禧果然不是什麼好茬兒。那廂祈博禹見到心上人和一個高挑身材的男人兩相對立,立刻甩脫一干學生,往二人所站的方向走去。
「溫禧,這位先生是?」祈博禹年輕的面孔上寫滿了防備,這樣一個男子,身材頎長,姿態閒雅里卻帶著迫人的壓力,尤其是一張輪廓深邃的臉孔,雪白的皮膚襯著深灰色的眸色,怎麼看都伴著幾絲邪氣。再看穿著裝扮,簡單的黑白配卻隱隱透露著不動聲色的高貴。
他這種質詢的口吻使得溫禧心中不適之感更重,輕啟朱唇,她只說了兩個字----「僱主」。
莫傅司聞言揚眉一笑,略看了祈博禹一眼,便抬腳向大廳別處走去。
祈博禹聽到這聲「僱主」,有些後悔自己出言莽撞了,連忙轉移話題,「和我媽聊好了?聊得怎麼樣,還投機嗎?」
「宋教授知識淵博,我受益良多。」
聽到這話,祈博禹心情格外燦爛,正想說話,卻聽見母親的聲音,「博禹。」
「媽,溫禧說剛才和您聊天受益良多。」不明就裡的祈博禹一臉的喜氣洋洋,自以為說了一句聰明話。
溫禧心中苦笑,一個人若是不喜歡你,無論你做什麼都是心機深沉,暗懷歹意,簡直做什麼錯什麼,只怕宋教授對她的印象又要壞上三分了。不過不要緊,她絲毫無意於祈家兒媳這個高貴的頭銜,自然毋須討好於她。
手機鈴聲恰巧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溫禧頓覺輕鬆不少,匆匆和祈家母子打了個招呼,她快步往大廳出口走去。無意識的一瞥,卻發現美院的一乾女生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一個個眼睛珠子通通黏在了那個蒼白的男人身上。低頭看了看手機窄小的屏幕,她加快了步伐。
祈博禹熱切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溫禧窈窕的背影,宋書嫻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在這種高雅藝術的殿堂,居然沒有自覺關閉手機,真是不像話,喜歡藝術,哼,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小喜兒,是我。」
又是郭海超,溫禧的聲音立刻沉了下去,「什麼事?」
對方似乎苦笑了一聲,「你趕快回家一趟,你爸媽打起來了,鬧得很兇。」
他應該就在她家附近,因為溫禧能隱約聽見母親尖利的哭叫聲,還有父親蠻魯的喝罵聲,其間還夾雜著看戲鄰居虛情假意的勸慰聲。
生活中的諸多打擊已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溫禧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強裝鎮定道,「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她也顧不得省錢,伸手攔計程車就準備回去。
偏偏一連幾輛都載了客,溫禧急得滿臉都是汗。
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緩緩停在她面前,穿著制服的司機跳下車,主動拉開了車門。溫禧看見莫傅司歪在後車座上,正半眯著眼睛。
「小姐,少爺請您上車。」司機禮貌地側了側身子。
不,不能讓他看見,那麼破陋寒酸的巷子,橫七豎八的晾衣竿上掛著男人的短褲和女人的內衣,發黑的木頭窗框滿是白蟻蛀蝕的孔洞,水泥剝落的山牆腳上黑綠的青苔,浮著魚鱗片和爛菜葉的陰溝,不,不能讓他看見。這是她最後的一點尊嚴,溫禧的臉忍不住紅漲起來,朝莫傅司鞠了一躬,拒絕道,「謝謝您的好意,我自己搭車就行。」
莫傅司睜開眼睛,看她一眼,打了個手勢,司機這才關上了車門,又迅速坐進駕駛座位,勞斯萊斯徐徐發動。車前燦爛奪目的銀天使隨著加速成為一道白光,在她的視網膜上呼嘯而過。
第五章 溫涼 10~11.9℃
終於有一輛空車停下,溫禧坐進后座,低聲道,「師傅,麻煩去里仁巷。」
到了巷口,付了錢,溫禧拔腳就往巷子裡奔去。
老遠便能看見一堆人簇擁在一起,打赤膊的男人,穿著睡衣的女人,還有拖著鼻涕的小孩,那種難堪的感覺又蠕蠕地從心底爬了出來。
溫禧在烈日下呆立了片刻,杏仁一樣光潔的牙齒將下唇幾乎咬破,這才發足朝家門狂奔而去。
看客們看見她,小聲議論起來,「哎呀,溫家丫頭回來了。」
「這倆個爛人怎麼生出這種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就溫老二那副慫樣,十有八九不是溫老二的種。」
「噓,你小聲點,溫老二正發飆呢,別撞在他槍口上,泥人也有個土性兒。」
「我看也不是什麼好貨,野雞還能生出白天鵝來?笑話!」
……
這些話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溫禧木著一張臉,狠命推開四鄰,朝裡屋擠去。有男人的手掌趁機揩油,在她的腰臀上捏了幾把,噁心的感覺讓她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哐的一聲脆響,一個瓷碗在她腳下摔成幾瓣,瓷渣四處迸濺,女人們尖叫起來。
「你這個爛貨,錢呢?你是不是把錢全拿去給外面的姘頭了,說!」溫金根左手五指大揸著,右手正死死揪著萬銀鳳的頭髮,一雙金魚眼裡面滿是紅血絲。
萬銀鳳涕淚橫流,睡裙帶子早已滑了下來,露出肥白的肩膀,「溫金根你個窩囊廢,自己賭錢輸個精光,還好意思管我要錢!你不是男人!你沒種!」
「呸!你個污爛貨!」溫金根重重地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跳起來給了老婆一個響亮的耳光。
萬銀鳳一頭往溫金根懷裡撞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反正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我真是苦命啊!跟了你這種人!我真是瞎了眼啊!」
溫禧一張臉紅了又白,整個人都像打擺子一樣晃著。郭海超從人群里擠進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在她耳邊說道,「你看,這樣的家庭,除了我,誰能接受?」
溫禧忽然轉過身體,將郭海超往後猛地一推,郭海超腳下一個趔趄,向後仰去。
溫禧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塊骨節都在吱吱咯咯地亂響,有什麼東西再也按捺不住地從她的靈魂里冒出了頭。「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都給我出去!滾!都給我滾!通通都給我滾!」從未大聲說話的她忽然尖叫起來,拼命將看熱鬧的街坊四鄰往外推。
眾人嘴裡或嘟嘟囔囔或罵罵咧咧,心有不甘地被關在了門外。
溫金根和萬銀鳳似乎也被女兒的尖叫唬住了,一時都愣在一邊,面面相覷。
「你們還嫌我們家閒話不夠多,不夠丟人嗎?還要給街坊四鄰看笑話?!」溫禧小半張臉隱在背光處,眼圈和顴骨處是紅的,其餘地方卻是慘白一片,像一張戲劇化的臉譜。
「什麼時候輪到你個小娼/婦管起老子來了!」溫金根每每看見女兒絕美的臉蛋就覺得窩火,那麼白,那麼美,和他沒有半分相像,仿佛溫禧的存在就是某種有力的證據,是他失敗的人生的證據。一直在嘲笑著他的無能和懦弱。他揚起手,甩了女兒一個大耳刮子。
手掌扇下來的時候帶起了一小陣風,溫禧幾乎都能聞見父親手上因為長年殺豬耳留下來的豬油的味道。她沒有躲,而是任由那個巴掌落在自己的臉上。
臉頰一下子高高腫起,溫禧漠然地看著這個家,油膩的方桌、短了一條腿的長凳、灰濛濛的日光燈、搖搖欲墜的五斗櫥,還有這倆個生養她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然而,你可以在一切你不想面對的事物面前閉上眼睛,卻無法關閉你的嗅覺。一種酸腐的、變質的、臊氣的氣味混成一股cháo膩膩的味道,直往她鼻孔里鑽。溫禧知道這氣味來自床鋪下的夜壺,來自於隔夜餿了的飯菜,來自於沾滿汗漬的髒衣服,來自於她所厭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