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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溫禧不由自主地喟出一口氣來,她的人生就像在走一條全黑的隧道,沒有一絲光亮,全靠雙手去摸索。也許前景一片光輝燦爛,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也許在哪裡跌上一跤,從此永淪黑暗,再也出不去,誰知道呢。

    「兔子,兔子!」先是一個興奮的童聲,然後溫禧就感覺有什麼抱住了她的腿。

    低頭一看,是一個很可愛的小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

    「小澤,別亂跑。」很熟悉的男聲。

    「博禹哥,你去追小澤,我隨後就來。」是李薇薇甜軟的聲音。

    居然在這裡遇到了他們倆人,幸好這會兒沒人能認出她來。

    祈博禹已經走到她面前,李薇薇穿了一雙玫紅的高跟鞋,正費力地往這邊走著。

    「哥哥,兔子,兔子哎!小澤要兔子!」小男孩將臉蛋在溫禧毛茸茸的腿上蹭了蹭。

    祈博禹朝溫禧打了個招呼,「不好意思,小孩子調皮。」說完伸手要抱男孩起身。

    叫小澤的男孩將嘴巴一扁,將溫禧的小腿抱得更緊了,「不給,小澤的兔子,小澤的兔子!」

    李薇薇好容易趕了過來,主動請纓,「博禹哥,還是我來吧。」一面俯身去摸小澤的腦袋,柔聲說,「小澤聽話,姐姐帶你去坐旋轉木馬。」

    不想小澤將腦袋一偏,非常不給面子地繼續扯著溫禧的腿,嘴裡還念念有詞。

    溫禧無奈,只得蹲下/身子,輕聲說道,「有大灰狼要吃兔子,小朋友放手讓兔子逃跑好不好。」

    男孩烏溜溜的眼睛一轉,忽然做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舉動,他一抬手,揪著兔耳朵將頭套給拽了起來。

    「溫禧?」祈博禹驚喜地出了聲。

    「學長。」溫禧笑得有些勉強。

    李薇薇望著祈博禹放she出熱切的光芒的臉孔,覺得牙根和渾身的骨頭都迸得酸了,她竭力親切自然地朝溫禧一笑,「溫禧,真是巧啊,在這裡也遇見你。」頓了頓,又似不經意地瞥一眼她手裡拿著的兔子的頭套,「你這是……」

    她立志要在祈博禹面前裝作賢良淑德,卻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溫禧瞭然地提了提手裡的兔子頭套,「兼職,玩偶扮演。」

    「兔子姐姐,你好好看。」小澤將小臉仰得像一朵向陽的葵花,露出可愛的小白牙齒。

    祈博禹拍了拍他的腦袋,向溫禧介紹道,「我表姐的兒子,學名叫謝天澤,最近回來探親,就把這猢猻交給了我。我家和你們院學工辦的李主任家住樓上樓下,薇薇今天也有空,就一起過來了。」

    謝天澤朝祈博禹一齜牙,「我知道猢猻是猴子的意思,你是猴子,你才是猴子!」

    「學長,你的侄兒很可愛。」溫禧的客氣讓祈博禹心裡一陣焦躁,忍不住上前一步,「溫禧,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你的客套。」

    溫禧覺得頭痛無比,她明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為什麼祈博禹還要苦苦相逼?她若當著李薇薇的面表明立場,李薇薇會覺得這是對她的示威和踐踏,可若是對祈博禹稍假辭色,自己又成了她潛在的情敵。她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不想再橫生無數枝節。

    「我們掏錢是讓你幹活的,不是請你來談情說愛的。」兒童樂園的工作人員不知道何時走了過來,惡聲惡氣地對溫禧說道。

    「對不起。」溫禧連忙道歉,又快速地將兔子頭套戴上,匆匆往別處去了。

    祈博禹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覺得一陣莫名的難堪,她應該坐在圖書館的黑漆長椅上,安閒地默讀著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而不是在這種嘈亂的地方,被這些粗魯的中年婦女使役。

    傍晚的太陽光瀰漫在空氣里,像細細的金粒,祈博禹抬頭望了望天空,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昏昏的,他一手拉住侄子,又回頭問李薇薇,「薇薇,溫禧的經濟條件很不好嗎?」

    「嗯,確實不大好,她一直都在外面做兼職的。」李薇薇小心留意著祈博禹的神情,「我們都挺想幫她的,可惜長得美的女孩子心氣太高。」

    祈博禹默默無語地抱起侄子,走在前面。李薇薇看著他修長俊逸的背影,又扭頭看了看溫禧消失的方向,人群里依稀還能看見一隻灰撲撲的人形的兔子,如果眼光是一隻白羽箭便好了。

    「莫少,您能賞光駕臨,我們博雅軒簡直是蓬蓽生輝,裡面請,裡面請。」袁仲謀神態殷勤。

    莫傅司微微挑起唇角,「袁老闆太客氣了。」

    「莫少,袁某這裡有天游岩新采的大紅袍,還請您給品鑑一下。」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袁老闆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惜我喝不慣cháo汕功夫茶。」

    「那莫少喝點別的什麼,我這裡還有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黃山毛峰、君山銀針、信陽毛尖、六安瓜片」說到一半,袁仲謀猛地住了嘴,莫傅司不僅是出了名的挑剔,而且防備之心極重,據說他在不相熟的地方吃飯喝水,都是由人先嘗過,確保無虞才入口的。

    莫傅司依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彈跳著。

    「莫少,上一次托斯蒂文森先生帶給您過目的圖冊,不知道可有投您眼緣的沒有?」袁仲謀乖覺地轉移了話題。

    「我今天就是過來看真品的。」莫傅司姿態懶散地起了身。

    袁仲謀心中大喜,愈發熱絡,「那請莫少移步。」

    途經博雅軒的大廳,隔著巨大的雲母屏風,莫傅司發現大廳內似乎是在搞什麼畫展,眾多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大大小小的油畫作品前逡巡不已。

    「袁老闆什麼時候熱心起公益來了?」

    袁仲謀被他那種揶揄的眼光一看,只覺得汗出如漿,「莫少見笑了,袁某不過是一介生意人。這裡面大部分是森木美院的學生,森木大學的宋書嫻教授是我們博雅西洋畫的藝術指導,難得宋教授開口,我們就策劃了這次小規模的畫展。您是懂行的,知道舉辦一次這種小型畫展也是所費不少,於是我們索性也對外開放,買票進場,就當貼補。」

    「一切藝術都需要最成熟的經濟來支持,袁老闆分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莫傅司薄唇輕勾,抬腳往珍藏室走去。

    袁仲謀將他這話在心裡細細咂摸了兩遍,還是沒搞清楚他到底是貶損還是褒獎,不過管它呢,這麼大的金主,伺候好了才是正事。

    溫禧也在看畫的人群中。

    大廳內光線明亮而柔和,依稀還能嗅聞到調配顏料時所用的亞麻仁油,胡桃油、罌粟油、葵花籽油等各色油料的氣味,伴著刺鼻的松節油臘的味道,形成一股美妙的氣味。溫禧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鬆弛下來,平素那種如影隨形的難堪和窘迫似乎一下子都杳然而去,心情無比愉悅。

    鉛白、鎘黃、普藍、茜素紅、群青、鉻綠、凡代克棕、黑色……每一種顏色在畫家高明的技藝之下都煥發出熠熠光彩,溫禧忍不住湊近了些,盡情地欣賞人物每一塊肌膚的紋理,衣服的每一絲褶皺。

    「和我們剛才所談到的靜物畫相對的就是敘事畫了。比如德拉克多瓦的《自由神領導人民》,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魯本斯的《強劫留西帕斯的女兒》,倫勃朗的《夜巡》都是敘事畫中的名作。我們判斷敘事畫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應當是此畫作是否深深打動觀眾。如果敘事畫描繪的是恐怖、驚慌、奔逃、哀傷、哭泣或者喜悅、快樂、歡笑等神態,觀畫者的思想若是受到感染,定然會產生面部表情的變化,甚至擴展到四肢運動,能否讓觀畫者感同身受便是斷定畫家的技巧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證據。」

    溫禧忍不住挪動腳步,講話的是一個中年美婦,穿著黑色的連身裙子,手腕上戴著一個碧瑩瑩的翡翠鐲頭,環繞著她的是一群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大學生,溫禧猜測她是某個大學的美術教授。

    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隻手,溫禧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俊臉,是祈博禹。

    不著痕跡地偏過身子,溫禧中規中矩地打了個招呼,「祈學長,你好。」

    「你也來博雅軒看畫展,我們真是有緣。」祈博禹眉目之間滿是欣喜,「我是陪我媽過來的,呶,她在那兒給學生講課。」

    原來是他的母親,果然是書香門楣,家學淵源。

    「我記得那次在圖書館你借的就是《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看來你也很喜歡藝術史。我媽姓宋,就是我們學校美院的老師,教西洋美術史的。待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好不好?」祈博禹眼神灼熱。

    溫禧受驚似地連連擺手,「不必了,我完全是門外漢,哪裡敢在宋教授面前班門弄斧。學長,謝謝你的好意。」

    祈博禹上前一步,攥住溫禧的手,「走吧,我帶你去見我媽。」

    宋書嫻將一切盡收眼底,柳眉忍不住蹙了起來,她從未見兒子這幅神魂顛倒的樣子,平素的端莊穩重完全不見蹤跡。

    難道這個女生就是昨天薇薇談到的那個叫溫禧的女生,夜不歸宿,似乎還和有錢的男人沾惹不清,這樣糟糕的風評,博禹這孩子怎麼這麼糊塗。招呼學生自己參觀,宋書嫻主動迎了上去。

    「博禹,這是你同學?」宋書嫻留心端詳著溫禧的五官,學藝術出身的她自忖眼界高,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生確實當的上「美人」一詞。如今社會,但凡長相略為平頭整臉,再稍事妝扮,各個都可以稱讚一聲「漂亮」。這個女生卻生得極為美麗,尤其是一雙眼睛,眼角飛揚,真是嫵媚到了極點。

    「媽,她叫溫禧,是我的朋友。我們學校外國語學院的,英國文學專業。」祈博禹緊緊攥著溫禧的手,溫禧怎麼都掙脫不開,此刻當著宋書嫻的面,也不好過份駁他的面子,只得認他握著,心中卻氣惱非常。

    「宋教授,您好。」溫禧聲音很輕。

    果然是她,宋書嫻含笑應了一聲,又去留意她的裝扮。穿著倒是並不招搖,不過這並不能證明她的潔白無瑕,淡極始知花更艷,她有這份顏色,確實不需要花哨的衣飾來映襯。

    「溫禧也喜歡藝術嗎?」宋書嫻開了腔。

    「我只是感興趣而已,並沒有什麼研究。」溫禧趕緊謙虛。

    祈博禹見母親態度親和,心中愈發快慰。

    有學生過來提問,宋書嫻朝兒子一笑,「博禹,你去給學弟學妹們講一講,我和溫禧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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