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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7:13 作者: 司溟
    溫禧見四下無人,這才止住了腳步,輕聲問道,「祈學長,找我有事嗎?」

    頭依舊是微微低著。

    祈博禹向前一步,溫禧受驚似地往後退了一步。

    祈博禹有些受挫似地看著她,「我又不吃人。」

    溫禧不知道說什麼,半天才低低地說道,「我有事,先走了。學長再見。」

    「你別走。」祈博禹一時情急,一把抓住了溫禧的手,「溫禧,我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來嗎?」

    溫禧想掙脫祈博禹的手,無奈祈博禹抓的緊緊的,依稀有腳步聲在靠近,溫禧的臉一下子變的雪白,「學長,我求你放過我,我玩不起的。」

    她眼神淒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祈博禹覺得她的眸子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水光,像淚,他竟然伸出手去,想接住那滴淚。

    溫禧往後躲了躲,有些疑惑地又喊了一聲「學長」。

    祈博禹這才尷尬地縮回手去,心頭一片惘然。

    腳步聲到樓梯口就消失了。溫禧微微鬆了口氣。

    「溫禧,我是認真的。沒有任何遊戲作弄的意思,請你相信我。」祈博禹年輕的臉龐滿是熱切,黑亮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對面的女生。

    溫禧視線微垂,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的乾淨而圓潤,帶著健康的光澤,一眼便看出是好家庭出身的一雙手。

    「學長,謝謝您的抬愛。但是我受不起。」溫禧堅定地抽出手,轉身離開了。

    祈博禹望著溫禧的背影,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她穿著一件寬鬆的長T恤,風像白鴿子一樣從衣服的下擺鑽進去,哪裡都鑽到了,正輕輕地扇動著翅膀。

    溫禧真沒有想到祈博禹會向她表白,祈博禹,高不可攀的祈博禹,才華橫溢的祈博禹,她忍不住微笑著低下頭去,這世上又有幾個年輕女孩子不虛榮呢?她拒絕他,是因為知道柴門對柴門,木門對木門的古訓,恪守本分罷了。

    但這些許的愉悅也很快破滅了,他根本不了解她,他壓根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他看中的不過是這副皮囊罷了。

    女人真是可笑,又要人愛她,又要人懂她。

    愛了她的身,還要愛她的心。但實際上,愛她身的無暇考慮靈魂,愛靈魂的,有男人會愛這種東西嗎?

    溫禧苦笑著去車棚推自行車。

    從歷史悠久的高等學府一路北行就是藺川市的老城區,每個城市都會有弄堂,藺川也不例外。溫禧頂著烈日奮力踏著自行車,往裡仁巷騎去。

    里仁巷是她出生並成長的地方,巷子得名倒有幾分傳奇的味道。據說清末這裡出了一名探花郎,嫌弄堂原先的名字不雅,便從《論語》「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里化出了這麼個名字。意思是說同品德高尚的人住在一起,是最好不過的事。選擇住址不顧環境,哪裡能算明智?可惜如今名字後頭透著的書香氣早已佚散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油哈喇子味、木砧板味、尿騷味、煤煙味、脂粉味和汗餿味,混合成了里仁巷特有的一股渾濁曖昧的氣味。

    正值中午,主婦們都鑽在自家廚房裡燒燒煮煮,食物的氣味從積著油垢的紗窗里飄出來,滯重而粘膩。

    溫禧在一間油毛氈披垂下來的亭子間門口下了車,將自行車鎖在水門汀上。剛要掏鑰匙開門,門就從裡面打開了。

    「吆,今個兒是哪裡的風把我們女學究吹回來了?」說話的女人四十多歲年紀,聲音又尖又假,向薄片鋒刀一般絞磨著人的耳膜。

    「媽。」溫禧聲音低黯,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萬銀鳳哼了一聲,扭身進了裡屋。

    溫禧跟著進了裡屋,她的母親正坐在破舊的梳妝檯前描眉畫眼,她的妝畫的很濃,遠看倒紅是紅,白是白,近看卻覺得恐怖,炭黑色的大眼圈,睫毛刷的跟蒼蠅腿似的。萬銀鳳對著鏡子彈了彈嘴角,到底老了,這麼一笑,粉都陷在皺紋里,牙齒上黃漬也露了出來。

    溫禧看著這張臉,只覺得既陌生又厭惡,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熟悉過這個血緣上是她母親的女人。視線瞥過牆上的一張放大的照片,是她母親年輕時照的,看得出來是個美人,燙著時髦的捲髮,披披拂拂地墜在肩頭,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是水汪汪的眼睛,眼梢像伶人似地高高吊著,朱紅的嘴唇微微吐露一絲fèng隙,像在吹蘭吐麝。

    真可怕,同樣一個人,怎麼能變成這樣。

    萬銀鳳睨一眼女兒,「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這兒幹嗎?還不燒飯去?」

    「媽,我前一陣子拿回來的那個獎學金的存摺你收哪裡了?」

    萬銀鳳啪地一聲拍在梳妝檯上,細小的灰塵飛揚開來,她叉腰站起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錢放在你老娘我這裡難道還會短了你一個子兒的不成?你把你媽我當成什麼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要錢有急用。」溫禧麵皮紅漲,急切地解釋著。

    萬銀鳳上上下下打量著女兒,忽然把臉一沉,「你個死丫頭不會叫哪個臭小子污了身子懷了小崽子了吧?」

    一種污穢的感覺登時兜頭蓋臉的襲來,溫禧覺得太陽穴那裡一陣陣發脹,口不擇言,「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只曉得軋姘頭……」

    話音未落,萬銀鳳已經利落地甩了女兒一個耳光,「老娘的事還輪不到你管!」說完拿起梳妝檯上的麂皮手袋,踩著高跟鞋出去了。

    溫禧捂著臉,頭垂的更低了。

    一隻蒼蠅圍繞著她飛了兩圈,停歇在了萬銀鳳年輕時候的照片上,遠遠望過去,就像一粒醜陋的黑痣。

    溫禧拉開梳妝檯的抽屜,存摺安靜地躺在裡面,她掀開存摺外封,上面清楚地寫著餘額為九角八分。錢被取了個乾淨。

    就知道會這樣,溫禧木著一張臉,關上了抽屜。

    難怪那個麂皮手袋看著如此眼生,估計存摺里的錢通通用在了那上面。

    幸好不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反正在她家,父親拿母親的錢,母親拿她的錢,她永遠是食物鏈的底層,誰叫他們將她帶到這世上,他們是她的造物主,有理由這樣。

    養育之恩,割肉剔骨也還不了的恩情,天大的恩情。

    溫禧進了廚房,煤氣灶上的鋼精鍋里還有一些稀飯,應該是早上剩下的,因為沒有放進冰箱,已經帶上了一點餿味。

    溫禧加了水,重新開煤氣,將稀飯煮透。

    藍色的火苗上端坐著鍋,溫禧捏著勺柄,機械地攪拌著鍋里的稀飯。熱氣撲在手上,她像無所知覺一般,依舊固執地攪動著。

    沸騰了之後,她關緊了閥門,盛了一碗稀飯,默默地吃完了午飯。

    晚上溫禧到達莫宅大門時,莫傅司正懶洋洋地倚靠在一輛勞斯萊斯幻影的馬車式對開門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手機。

    他穿著一件銀灰色光澤感的襯衣,下身是深灰色的西褲,灰色這種中庸的色彩穿在他身上,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魅惑。莫傅司細長的眼睛慵懶地眯著,看見溫禧,微微撩起眼皮,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溫禧不敢打擾他講電話,推著車往車庫走去。

    夏日的晚風送來斷斷續續的男子的聲音「心情不好……去逛街買一堆東西……刷我的卡……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似乎有一陣銀鈴般的嬌笑。

    然後是汽車發動的聲音。

    溫禧穿過門廊走進會客室時,發現斯蒂文森正在將《沉睡的維納斯》背後用來調節畫布鬆緊的木楔子旋開,她這才注意到牆上已經換成了一幅亞歷山大·卡巴內爾的《維納斯的誕生》的臨摹作品。畫上維納斯嬌媚地躺在海面上,金棕色的長髮下是雪白的泡沫,五個小天使在半空中飛舞,只是不知為何,仿作中的維納斯總讓溫禧覺得有一种放盪的感覺,不若原作聖潔。

    「斯蒂文森先生,您這是?」溫禧有些狐疑。

    斯蒂文森微微一笑,「溫禧小姐,你來了啊。畫廊剛把《維納斯的誕生》裱好送來,少爺吩咐我把牆上他的舊作撤換下來。」

    這些畫居然是他畫的?

    溫禧吃驚不小。

    可見偏見在人頭腦中是多麼根深蒂固,富家子皆是紈絝,美女通通沒有頭腦,溫禧有些鄙視自己了,她也不過是個淺陋之人。這樣想來,面孔上便有些訕訕之色。

    斯蒂文森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道,「莫先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並未稱呼少爺,一定是想增強這話的可信程度。

    溫禧輕輕點頭作為回應,卻並未露出絲毫繼續此話題的意思。要知道,他和她之間不過是僱傭關係,沒有必要互相了解。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好奇之心,那就是枝節橫生的前兆了。

    斯蒂文森對於她的這種反應隱隱有些吃驚,他自然不會背著主人亂嚼舌根,只是年輕的女孩也這般謹慎就不尋常了。

    「溫禧小姐,我領你去客房吧。」

    溫禧絞著雙手,期期艾艾地開了腔,「斯蒂文森先生,我可以預支三天的工資嗎?我有急用。」

    「當然可以,您先去客房,我待會兒給您送過去。」斯蒂文森臉上還掛著禮貌的微笑,半點沒有其他多餘的表情。

    今天是賠償期限的最後一天。溫禧站在國貿光可鑑人的玻璃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跨上了台階。

    自動感應門徐徐打開,對比室外的炎炎暑熱,國貿大廈裡面清涼舒慡的簡直是人間天堂。灑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兩根暗金色的歐式圓形立柱之間是巨大的噴水池,鋼化玻璃天花上嵌著星斗般的燈盞,即使是白天也亮著,從各個角度將整個大廳照得明晃晃的,光彩明亮的化妝品專櫃就在一樓。浮誇的燈光下,各個櫃檯的液晶電子屏幕上各色俊男美女顯得更加不似真人。

    溫禧覺得臉頰有些發燙,她必須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要像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四處亂溜,這些牌子她通通認識,甚至可以準確優雅地念出來任何一個的名字。她熟悉它們中的任意一個品牌旗下的系列及型號,熟悉每個型號的主要功效,但卻從未碰觸過它們中的任何一樣,當然ANNA SUI的許願精靈香水,M.A.C漆彩風cháo指甲油,雅漾的保濕噴霧除外。她並不知道它們的包裝是回收性塑料或是玻璃還是合金,也不知道打開后里面是辱白色的膏體還是桃粉色的啫哩。

    因為她只見過它們的二維圖案,分析過它們的廣告詞和營銷策略,卻從未實際觸碰過它們,更不用說使用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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