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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說到這,趙善姐冷笑。即使隔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自己當年的絕望和無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為我是女兒,我兄弟是兒子,凡事我都得讓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妝揮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還繼續變賣田產給我兄弟還債,逼我賣畫,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小,可我師從名士,一幅畫可以賣十兩銀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畫,他們就打我,罵我,不給我飯吃,大冷的天,罰我跪在石磚地上……」
「娘!」聽到這裡,范維屏眼圈發紅,站了起來,「您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趙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說的。」
范維屏嘆口氣。
趙善姐接著道:「後來我的畫出名了,要價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後不管娘家,一邊賣畫,一邊裝窮,誰來求親,就獅子大開口,要幾萬兩彩禮。我兄弟要把我嫁給我嫂子的弟弟,那樣我一輩子都得聽他的話。范家原本和我們家定了親,見我娘貪婪,老太太氣得倒仰,要悔親。」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輩子都逃脫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還是好賭,經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著我,不讓我出門。我一邊畫客商定的畫,一邊偷偷畫自己的畫,然後把畫藏起來……就為了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攢夠一箱子畫,范家人再來談親事的時候,我騙走丫鬟,衝到正堂,把一箱子畫倒出來給他們看,告訴范家人,這就是我的嫁妝。」
時至今日,趙善姐還記得那天衝進堂屋的情景。
嘩啦啦一聲,她當著所有人的面,翻開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畫全都倒出來。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動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進去,那以後,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筆畫,喜不自勝,而母親和兄弟目瞪口呆。
當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麼沉重,如今說來,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趙善姐那時候只有十幾歲,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什麼見識,膽子小,性情老實本分。
對她來說,鼓起勇氣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直到成功擺脫母親兄弟,嫁進范家,她才感覺到後怕。
世人不知她的艱辛,都把那一箱子畫當成雅事傳唱,說她家貧苦,她埋頭作畫,於一個月內湊夠嫁妝。
范家妯娌拿這事問她,她笑而不語,沒有多說。
說出來有什麼用?妯娌們也許會同情她,憐惜她,然後轉頭就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嫁入范家後,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樣貪婪,藉口忙於家務,不再作畫。
她畫怕了,看到畫筆就噁心。
直到丈夫逝世,為了養家餬口,供兒子讀書,她才再度拿起畫筆。
沒有娘家兄弟,沒有夫家,她為自己畫,為兒子畫,她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人,這一次,她真正愛上自己的畫。
趙善姐說完,范維屏已是泣不成聲。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親膝前,哽咽道,「娘,兒子不孝,不知道您當年吃了那麼苦頭……」
趙善姐眼圈也紅了,抬起手,輕撫兒子的臉。
「我兒,娘這輩子養大你,讓你做官,看你成家立業,娘很滿足,可娘能做的遠不止於此。以前三叔曾想讓我收雲哥當學生,我拒絕了,那時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為徒了。」
她長舒一口氣,神色悵惘。
片刻後,她又笑了。
「索性現在還不算晚,傅雲英能夠以女子之身為官,楊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馳騁沙場,娘雖然年紀大了,並不服老!不能輸給兩個後生。荊襄學堂收的女學生一大半是沒人要的孤兒,娘想過去教她們畫畫,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當學生,把一身技藝傳授給她。」
她站起身,望著書案上自己剛剛畫好的蘭花圖。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順,想讓我頤養天年……可我還是趙善姐,我是女畫家,我這一生,總要為自己活一次。」
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妹妹,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她是她自己,趙善姐。
范維屏淚眼朦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親。
他頭一次看到母親露出這樣的神情。
驕傲,自豪,神采奕奕。
……
這天,王閣老做東,宴請六部官員。
為示清廉,宴席就擺在坊市間一家平平無奇的酒樓里。
官員們無精打采,傅雲英被打入死牢,他們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務,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事,但著實繁瑣,皇上每天催促,他們不敢怠慢,忙得腳跟碰後腦勺。
酒過三巡,汪玫說了一個讓大家心情更惡劣的壞消息。
「聽宮裡的太監說,冊封傅雲英為貴妃的聖旨已經擬好了,蓋了大印,萬安宮一切規格,比照坤寧宮皇后,甚至更奢華。」
王閣老覺得剛才喝下的酒好像有點發苦。
他們只是想把傅雲英趕出朝堂,而這說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輕,貪愛美人,傅雲英韶秀靈動,男裝示人就美名遠揚,若是穿上女裝,精心裝扮,必定千嬌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給摸透了,這樣的人如果當上貴妃,滿朝文武都得一邊站!
眾人正苦惱,姚文達忽然道:「何必將軍是丈夫,楊玉娘可以領兵打仗,傅雲英未必不能當巡撫。」
滿座皆驚。
姚閣老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瘋了?
旁邊的范維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達,想起母親不日就要南下去荊襄,長嘆一口氣,「姚老說得對,一個巡撫罷了。」
眾人面面相覷。
這時,酒樓下忽然傳來騷動聲。
護衛推門進屋,走到王閣老身側,抱拳小聲道:「老先生,您看外邊。」
王閣老皺眉,起身走到窗邊。
護衛把窗子支起來。
樓下一片喧譁。
老百姓站在兩邊店鋪底下,對著什麼人指指點點。
王閣老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城門方向,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帶,神色凝重。
外面的動靜太大了,在座的官員們都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沉默著走過長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走出家門,走到街邊,圍觀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腳,一看就知是底層老百姓,面容堅毅,神情坦然,就這麼一排一排沉默著走過。
雖然寂靜出聲,卻氣勢浩壯。
圍觀的百姓本來在指手畫腳,時不時還竊笑一兩句。到後來,不知不覺被他們的凝重給感染了,退到長街兩邊,目送這群人遠去。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