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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姚文達臉上皺紋輕輕顫動。

    這時,看熱鬧的人群讓開一條道路,一個身穿月白色交領大袖杭綢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來。

    他風姿出眾,正在交頭接耳的眾人看到他,一時噤聲。

    青年走到姚文達面前。

    姚文達輕哼了一聲,抿唇不語。

    傅雲章沒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幾個身穿窄腿褲的隨從立馬走了過來,合力抱起不能動彈的老僕,送到一輛驢拉的板車上。

    板車駛出小巷。

    姚文達嘴唇顫抖了幾下,看一眼滿臉是汗的老僕,無奈地嘆口氣,拔步跟上。

    傅雲章命人將老僕送到最近的醫館裡。

    坐堂大夫懂跌打損傷,給老僕正骨開藥。

    藥童把藥抓來,姚文達摸出碎銀子給錢,藥童說傅雲章已經結清帳了。

    姚文達沒說話。

    看完傷,隨從把老僕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間床上安置好。

    老僕感激不盡,謝了又謝。

    姚文達找出家中所有碎銀子,要還給傅雲章。

    老僕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說,心裡早已把老僕當成親人看,兩個老傢伙相依為命,如果不及時救治,老僕的腿可能真的摔斷了。

    傅雲章失笑,「老師何必同我客氣。」

    姚文達看他一眼,「你還肯叫我一聲老師?我在朝上彈劾你的妹妹。」

    傅雲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師也很喜歡雲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達沉默不語。

    傅雲章說:「老師擔心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個反對此事,給雲哥留一條退路。王閣老他們對雲哥沒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著她長大。」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庭院裡幾株老樹光禿禿的,還沒發芽,枝幹枯瘦。

    對坐半晌後,姚文達忽然抄起一本書,朝傅雲章身上砸過去。

    「混帳!這麼大的事,你們是怎麼瞞天過海的?!雲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擔多少風險?!朝堂內外,多少人會針對她,取笑她,欺負她,她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應付得過來?」

    姚文達越說越氣,站起身,繼續拿書案上的書砸傅雲章。

    「她是女子,現在官也做了,名聲也有了,該讓她功成身退了,還讓她待在朝堂上,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還不如讓她進宮當貴妃,至少後半輩子有著落。」

    傅雲章坐著,一動不動,任姚文達發脾氣。

    打了半天,傅雲章面色不變,姚文達先打累了,叉著腰,氣喘吁吁。

    「老師。」

    傅雲章抬起頭,眸光平靜而又深邃。

    「雲哥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讓她接著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為什麼不能有女巡撫?」

    姚文達拋開手裡的書,捶捶腰,不說話。

    傅雲章認識姚文達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

    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態,早就有人衝進姚家鬧事了。那樣的話,看熱鬧的人固然解氣,但對英姐不利。

    他控制輿論,也控制所有參與輿論的人。

    是時候讓事情有個了解了。

    再醞釀下去,隨時可能脫離他們的控制。

    傅雲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達手邊,輕聲問:「老師,如果師母還在世,您覺得她會支持雲哥嗎?」

    姚文達神情僵住。

    老婆子沒讀過什麼書,看不懂文戲,不過花木蘭、楊家將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歡花木蘭嗎?

    姚文達不知道,老婆子沒說過。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從早忙到晚,地里的活是她干,家裡的活也是她干。

    她每天辛勞,他過意不去,拉著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證,自己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著說,只要他肯上進,她不怕苦。和其他家裡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來,她過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後朝他訴苦。

    「當女人苦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還在世……

    雖然她沒說過,但姚文達知道,她一定支持雲哥。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達坐在書案前,潸然淚下。

    ……

    范宅。

    閣老范維屏回到家中,脫下官服,躺在羅漢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邊為他捶腿。

    僕人走進來,「閣老,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范維屏嗯了一聲,起身,到了正院,卻沒看到范母趙善姐。

    丫鬟領著他去書房,「老夫人在作畫。」

    趙善姐擅畫,是湖廣出了名的閨閣女畫家。當年范家老爺去世後,孤兒寡母艱苦度日,家徒四壁,范維屏讀書進舉的花費,都是用母親的畫換來的,他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對母親很孝順。

    書房裡,一頭銀髮的趙善姐站在書案前,手裡拈了一支筆,細細勾勒一叢蘭花。

    范維屏沒敢吭聲,站在一邊等。

    趙善姐畫完幾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收拾行李,過幾日,我要南下。」

    范維屏一驚,試探著問:「母親,您要回鄉?」

    趙善姐搖搖頭,擱下筆,走到盆架前洗手,丫頭小心伺候,幫她擦乾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節修長柔韌,指甲渾圓。

    雖然年老,卻依舊精神矍鑠,眼神明亮。

    趙善姐坐在書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荊襄。」

    范維屏愣住了。

    「荊襄?」

    「不錯。我聽琬姐說,荊襄開設學堂,專門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藝。有的教織繡,有的教養蠶,有的教算帳,有的教醫術,有的教庖廚……我可以教她們繪畫。」

    范維屏皺了皺眉,母親如今兒孫繞膝,應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才對,他知道母親喜歡畫畫,但自己如今已經是閣老了,母親用不著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樣,在家教幾個女學生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去荊襄?

    那可是個民風彪悍、又窮又破的地方,傅雲英招撫流民,興建市鎮,才不過開了個頭,母親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母親,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還可以再招別的女學生,用不著去那麼遠。」

    趙善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揮揮手,支開丫鬟。

    丫鬟們躬身退出去。

    「兒啊,湖廣的人都知道,娘當年待字閨中,家中貧苦,出不起嫁妝,無人敢娶。後來娘一個月內畫就一箱工筆畫,范家欣喜若狂,將我娶進家門……」

    趙善姐回憶往事,雙眼微微眯起,皺紋深刻。

    范維屏認真聽著。

    趙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歡聽好故事……一個月畫一箱子工筆畫,可能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兒啊,娘小的時候,家裡還很富裕。趙家是望族,我們雖然是庶出的遠支,也不至於吃不飽飯。可我攤上了一個好賭的兄弟,他把家產給敗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給我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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