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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張景貞脾氣最急,怒喝:「你們這是在殘殺無辜!他們怎麼會是流寇?!」
百戶攤手,道:「大人,你們從京師過來,不知道荊襄這一帶的民風,這裡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流寇,官府命他們出山,他們冥頑不靈,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給流寇做內應!想要徹底平息叛亂,就得斬草除根!」
眾人氣急。
這些士兵竟然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婦人、孩子趕到江心裡淹死,此等行徑,令人髮指!
就算是對待兩國交戰過後的俘虜,也會留他們一命,絕不會用上這樣的狠絕手段!何況眼前那些瑟瑟發抖的老幼婦孺只是一群走投無路的本國百姓!
傅雲英冷笑幾聲,驅馬上前,行到河邊。
士兵們握緊長刀,圍著她,不讓她再靠近。
她臉上陰雲密布,環視一周,道:「就算這些人是流寇內應,也應該加以審問再做處置,而不是被你們活活逼死!」
士兵們對望一眼,進退兩難。
傅雲英怒視百戶,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來招撫流民,流亡於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濫殺,違者軍法處置,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喬嘉奔至她身後,舉起寶匣。
傅雲英接過寶匣,拿出御劍,策馬馳往江心,馬蹄所踏之處,濺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肅,蹚過江水,衣袍獵獵,手中御劍高舉。
御劍折射出道道華彩,光芒萬丈。
「尚方寶劍在此,可斬天下奸佞,誰敢不從?!」
看到尚方寶劍,百戶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雲章第一個下馬躬身跪下,蘇桐等人也都紛紛下馬叩拜。
百戶嚇了一跳,忙也跟著跪下。
士兵們見長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攔著傅雲英的馬,也都收了武器,低頭跪倒。
傅雲英直接策馬奔往江心,水越來越深,駿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動了,她翻身下馬,踩著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雞的婦人,「皇上不會殺你們,回去!」
老人和婦人們呆愣許久,呆呆地望著她。
山風呼嘯而過,水流嘩嘩響,淹死的人被無情沖往下游,河對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許這些人逃走。
他們明知越往前走離死亡越近,卻沒法反抗,只能扶著年邁的父母,抱著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脅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這些天無數沒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這麼死在河裡的。
他們沒有反抗官府,沒有參與起義,只是老老實實躲在山裡耕種,卻被官府騙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現在不是亂世啊!
一片寂靜,唯有水流沖刷而過的嘩嘩聲響,提醒人們剛才這裡的一樁樁慘劇並不是幻象。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監軍大人來救他們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著刀趕他們去死,他們還能活下去!
婦人抱緊懷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聲悽厲的哭聲響起,其他人從震驚麻木中回過神,劫後逢生,抱頭痛哭。
傅雲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濕透的衣袍被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緊緊攥著。
老人渾身發抖,抓著她衣袍的手指節痙攣,從下而上仰望她,雙目閃爍著狂熱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周,道:「不用怕,隨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婦孺,畏畏縮縮,膽戰心驚,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不敢挪動一步。
她抬腳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連忙跟上她的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生怕一個眨眼,救星就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人蹚水圍過來,跟上傅雲英。
踩水的嘩嘩聲匯成一片。
山風吹散濃雲,大束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傅雲英身上,她面色平靜,身上衣衫濕淋淋的,雙眸清亮,抿唇四顧時,不怒自威,讓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凜然之意,不敢與之對視。
百戶本來還想攔,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凜冽氣勢所懾,竟然動都不都動一下,更別提跳起來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雲章幾人站起身,吩咐隨從找陰涼處架起火堆煮熱水。雖是酷暑,江水被曬得發燙,可水面底下的水還是冰涼的,婦人和老幼在水裡泡了半天,衣裳透濕,得煮些姜水給他們喝下。
傅雲英走回岸邊,叫來百戶,「你們順著下游看看有沒有還活著的,收斂屍首,好生安葬。」
又叫來張景貞,讓他監督百戶。
張景貞為人暴躁,但也耿直,讓他監督百戶,百戶絕不敢敷衍差事。
百戶心不甘情不願,應了差事,帶著官兵離開。
……
密林深處,茂盛的草叢裡,數百支正對著河岸的弓箭已經拉滿了弦,蓄勢待發。
林中又潮又熱,他們在這裡埋伏了很久,眼見著那伙士兵逼死老幼婦孺,他們怒髮衝冠,雙眼赤紅,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聲令下,他們就衝出山林,將那伙窮凶極惡的士兵亂刀砍死,讓他們血債血償!
突然冒出一行人騎馬衝下山坡,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藏在密林中的無數雙眼睛,親眼目睹那位年輕俊秀的監軍大人喝退士兵,縱馬入河,將老幼婦孺救了回來。
他們長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沒見過什麼世面,何曾見過這等風姿洒然、氣質出塵的人物?
這位英氣勃勃的監軍大人竟然是來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隊伍有一瞬間的騷亂,眾人緊握彎弓的手抖了一抖,齊齊往站在高處的男人看去。
男人體格高大,一臉絡腮鬍子,右臉上一道癒合不久的新鮮刀疤,雙眸銳利如鷹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邊,小聲問:「大哥,怎麼辦?」
男人抄起長弓,彎弓搭箭,肩背緊繃,肌肉隆起,雙眼微眯,箭尖直指岸邊那個穿一身墨綠地織金雲肩雜寶紋圓領妝花紗蟒服的監軍。
監軍大人年紀不大,雖然隔得遠,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無雙,置身一群衣衫襤褸的老百姓當中,猶如鶴立雞群,非常顯眼。
男人的箭尖對準了監軍,隨著對方的動作移動。
監軍來回走動,安撫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隨從取出乾糧和清水餵給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婦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隨從忙上前驅趕,他揮手阻止隨從,耐心聽婦人哭訴,安慰她幾句,直到婦人情緒穩定下來。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意義不明的暗色。
身邊人小聲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數眾多,我們的人根本沒打過仗,不是他們的對手。又來了一個監軍,我看他身邊帶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我們貿然出擊,不僅傷不了那個監軍,還可能交代在這裡,沒法全身而退。既然監軍把人救了,還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讓他們隨便殺人,我們不如悄悄離開?」
男人沒說話,箭尖仍然指著監軍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
他不開口,沒人敢吭聲,林子裡靜悄悄的,似乎連蟬鳴聲也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