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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蓮殼什麼都聽不懂,也聽得淚水漣漣,時不時擦擦眼睛。

    聽到洞簫聲,傅雲章以為岸上的人也是個風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簫聲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簫聲音色秀雅幽靜,圓潤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錯。

    對方的簫聲清遠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濤陣陣,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雲章聽了一會兒,雙眉忽然輕皺。

    雖然兩人並無交流,但琴音和簫聲配合得很好,可對方的簫聲似乎悄悄換了個調子,一開始聽不出什麼不對勁,但他彈著彈著,不知不覺就被對方影響到了。

    簫聲變得活潑流麗,似流水淙淙,蜿蜒淌過繁花爛漫的秀麗山谷,輕盈飄忽,醇厚悠揚,意境從起初的淒切,慢慢轉變為天高闊朗任我飛的盪氣迴腸。

    對方的感染力太強,並不是鋪天蓋地、洶湧澎湃的強勢,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溫情脈脈,他的琴音也隨之變得歡快鮮明,抑揚頓挫。

    有種攀登陡峭山峰,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撥開重重雲霧,屹立山巔,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一曲彈完,多日來的惆悵迷惘盡數蕩滌得乾乾淨淨,胸腔中滿溢著蓬勃朝氣。

    豁然開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雲章似有所悟,手指輕撫琴弦,目光望向岸邊。

    隔著月夜中浮動著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馬,走向樓船。

    隨從點起燈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張清麗無雙的姣好面孔,眸子烏黑髮亮,顧盼生輝。

    她微微一笑,揚揚手裡一管紫竹洞簫,「二哥!」

    傅雲章嘴角翹起,唇邊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歡快的民間小調影響他奏琴時的心境。

    聽了半天曲子的蓮殼在最後轉悲為喜,認出來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讓船家放下長板,好讓傅雲英一行人上船。

    傅雲章低頭理好衣襟,迎了出來,篩了杯熱茶端在手裡。

    雖說已是暮春初夏,天氣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還寒,雨後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騎馬趕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雲英果然冷,登上船時鼻尖微紅,攏緊身上披的暗花雲錦斗篷,接過他遞到手邊的熱茶,掀蓋喝了幾口。

    蓮殼將其他隨從請到另一間艙房去招待,那邊燒了爐子,有熱茶,還能煮麵熱菜吃,船上有新鮮菜蔬,嫩綠的蠶豆,細嫩的銀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魚,鮮紅的河蝦,船家去歲醃製的醃菜。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問:「怎麼會來這裡?」

    傅雲英放下茶杯,淡淡道:「來接你啊。」

    傅雲章沉默不語,望著她。

    傅雲英面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籮里的銀剪子剪了燈花。

    燭火晃動,船艙內霎時亮堂起來。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她罩上燈罩,輕聲問。

    傅雲章輕輕嘆口氣,失笑了片刻,「剛才曲子都被你帶偏了。」

    她已經聽到琴音了,還故意用漁歌小調影響他的彈奏,肯定瞞不住她。

    傅雲英笑看他一眼,「那幾首調子還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時候沉靜孤僻,和同齡的哥哥姐姐關係疏遠,傅雲章和趙師爺都覺得她身上戾氣重,書讀多了恐怕於壽數有礙,想方設法讓她學其他東西。趙師爺要她學畫,傅雲章教她吹小曲。

    他只教輕鬆活潑的民間小曲,不許她碰太沉重的古調。

    「是啊,我教你的。」傅雲章想起她小的時候,有些感慨,含笑說,「你學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經不傷心了。」

    不止不傷心,還被她的簫聲所感染,生出幾分豪情壯志來。

    「不是我學得好,而是我心境變了,所以能影響你。」傅雲英抬起頭,看著傅雲章,「二哥,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可以告訴我。」

    傅雲章一笑,岔開話題:「皇上賜你進士及第,你應該很忙才對,為什麼來這裡?」

    之前鋪排了那麼多,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一切都井然有序,按著計劃實行。一面降低王閣老等人的戒心,一面各處安插人手,基礎打堅實了,她從功臣慢慢轉變為能臣,從現在開始,她將讓其他大臣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平步青雲。

    她不該離開京師的。

    尤其不該這個時候離開。

    傅雲英抬起眼帘,回望著他,「我知道二哥不開心,怕你出事,所以過來接你。我確實忙,不過再忙,也比不上身邊的你們重要,時間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樣,你這麼好,教我讀書,幫我找老師,萬一你出事了,誰再賠我一個二哥?」

    從傅雲章信中的內容來看,他應該月底就到京師了,可他卻在這座小城盤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處理什麼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會插手。但想起他離開時的蕭索,還是放心不下,離京過來尋,打聽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過來。

    傅雲章微微一怔。

    想起幾年前,為了她錯過殿試的事。她很少哭,那時卻淚盈於睫,質問他為什麼回湖廣。

    他那時就是這麼回她的。

    五妹妹這麼好,萬一她出事了,誰賠他一個一模一樣的英姐?

    如今這些話從她口裡說出來,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頭顫動,閉一閉眼睛。

    月光漏進船艙內,似鋪了一地朗朗清霜。

    蓮殼叩門,端著竹絲大捧盒走進船艙,船家煮了一鍋河蝦龍鬚麵,他盛兩碗送過來。

    傅雲章收斂情緒,讓傅雲英坐下吃麵。

    趕路的人,必然是沒消夜的。

    傅雲英解開斗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雲章笑了笑,坐到她對面,「好,正好我也餓了。」

    麵湯雪白細滑,是江魚熬製的,河蝦肥嫩清香,龍鬚麵里還臥了幾枚鴨蛋。

    吃麵的時候都沒說話。

    不一會兒,傅雲章放下筷子。

    傅雲英抬頭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著窗前燭火,「我不是陳氏的兒子。」

    傅雲英怔住了。

    傅雲章微微一笑,接著道,「我是她從鄉下買來的,她當年生的是個女兒。」

    他只說了這兩句,眼皮低垂,等著她開口。

    向來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他,此刻心裡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聲潺潺。

    傅雲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雲英愣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雲章冰涼的手,「二哥,不要緊,不管你是誰的兒子,我都是你的親人。」

    傅雲章低垂著眼睛,看著她的手伸過來,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輕輕捏緊。

    看他眉宇間郁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陳氏的親生兒子,有什麼分別?九哥也是抱養的,四叔和我把他當成親侄子、親哥哥,不管你姓什麼,在我眼裡,你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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