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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傅雲英掀開車簾往外看,長街上空蕩蕩的,這時候家家戶戶應該團聚一堂,一家老少圍著火爐說說笑笑。

    萬家燈火,歲月安寧。

    一雙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肩膀,拂去飄進來落在她手上的雪花,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在想什麼?」

    她收回視線,放下車簾,往後靠在霍明錦的胸膛上,懷抱溫暖,用不著帶銅手爐了。

    「沒想什麼。」她輕聲說,抬眼和霍明錦對視,「明錦哥,我每天這樣忙,委屈你了。」

    說好要陪著他,但卻只休息了一天,宮裡隨時都有急詔傳出,她只能留在家中等候傳召。

    霍明錦嘴角輕扯,笑了笑,低頭看她。

    她躺在他臂彎中,鼻尖上有一瓣晶瑩的雪花,剛才趴在車窗往外看,臉凍得通紅,一雙眸子烏黑髮亮。

    他低頭,吮吻她鼻尖,那瓣雪花便融化在他的唇齒間。

    「覺得委屈我了,那得好好補償我。」

    他嘴角微挑,湊到她耳朵旁,低聲說了幾句話。

    傅雲英瞪大眼睛,茫然了片刻,聽懂那幾句話的意思,心跳陡然加快,推開他,坐直身子,低頭整理衣襟。

    霍明錦唇邊笑意更濃,幽黑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著她,「答應了,嗯?」

    傅雲英眼角斜挑,睨他一眼。

    鬧了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

    霍明錦先掀簾下去。

    車簾放下之前,身後傳來一聲低語:「好啊。」

    霍明錦愣了一下,轉身想要說什麼,車簾落下,馬車繼續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雪地里出了會兒神,看著馬車遠去,搖頭失笑。

    馬車駛到宮門前,傅雲英再下車。

    等霍明錦走進暖閣的時候,她已經和朱和昶說了會兒話,看他進來,眉毛動都沒動一下。

    閣老們和尚書、侍郎們傳閱完戶部侍郎的摺子後,沉思良久。

    殿外天色陰沉,大雪紛飛,暖閣內溫暖如春,暗香浮動。

    朱和昶穿一身玄色盤領窄袖常服,赤紅中衣,命內官奉茶,請各位閣老入座,對戶部侍郎道:「你揀緊要的說,朕不想聽長篇大論。」

    戶部侍郎躬身應喏,慢慢道:「我朝雖然地大物博,但是礦銀礦產匱乏,每年開採的白銀總量,只有十幾萬兩,最多也不過二十多萬兩。從初年至今,市面上的白銀主要來自於呂宋、日本和西洋,而經呂宋流入我朝的白銀來自於海上貿易,不管是遙遠的西方,還是西洋,他們用白銀換取我們的絲綢、瓷器、香料,每年有大量白銀流入中原。可是近些年來,所進的白銀數量突然驟減。」

    說起來,也是尷尬,朝廷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白銀,寶鈔和銅錢才是官方認可的流通貨幣。但是事實上,白銀已經成為和整個國朝經濟命脈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貨幣存儲支付手段。

    然而中原並不富藏銀,甚至連自給自足都做不到,嚴重依賴外來進口。

    朝廷想自己鑄幣,沒有足夠的銀礦。發行寶鈔,寶鈔一貶再貶,幾如廢紙,沒人願意用。

    簡而言之,銀子不夠用了,朝廷需要更多的銀子。

    王閣老皺眉道:「也就是說,如今白銀數量驟降,很可能鬧銀荒?」

    戶部侍郎點點頭,嘆息著說:「白銀數量越少,富戶鄉紳越要大筆存儲白銀,假以時日,不僅影響財政,還會導致整個江南貿易市場崩潰。」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

    東南方諸州縣,尤其是繁華富庶的江南地區,一直以來在國朝賦稅收入中占了很大比例----正所謂「取諸東南,用之西北」。

    江南是國賦的重點,如果江南地區經濟崩潰,稅收銳減,朝廷拿不出餉銀,無法控制西北的局勢……

    屆時,天下必將大亂。

    傅雲英拿出之前收集來的情報,給王閣老等人傳看,補充道,「不止江南地區,還有西北等地,因為稅賦改革,朝廷將稅收折合為白銀徵收,可各地都在鬧銀荒,銀價飛漲,老百姓辛苦一年,以前可以用一擔糧食換的銀兩,現在需要足足二十擔!他們手中沒有白銀,只能賣妻賣子,遇上天災之年,更是舉村逃亡。」

    這些逃亡的流民,無路可走,最後都淪為盜賊,人數越來越多,乃至於「赤地千里、流民百萬」,最終危及國朝穩定。

    幾位閣老眉頭緊皺。

    傅雲英接著說:「在南方,白銀短缺,同樣導致物價暴漲。江南地區絲織業發達,越來越多的老百姓以絲織業為生,可不論貿易有多繁榮,老百姓還是要吃飯的,貿易萎縮,糧價一年比一年高,從來不缺糧食的蘇杭一帶也開始缺糧,大批老百姓活活餓死。」

    戶部侍郎愁眉嘆氣,「此前西北、荊襄一帶流民起義,部分是因為沒有土地耕種,部分是天災,但尚不成氣候,但如果銀荒繼續持續下去,只怕各地都會生亂。」

    他不是危言聳聽,老百姓們溫順,也是有底線的,那就是讓他們吃飽,如果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吃不飽了……

    那江山社稷危矣。

    農民起義,經濟崩潰,軍備廢弛,加上西北虎視眈眈的衛奴,足可以拖垮整個國家。

    見眾人沉默,朱和昶朝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問她:「鬧銀荒和佛郎機人有什麼關係?」

    內官機靈,忙去將之前的輿圖取過來,用挑竿掛起,舉得高高的。

    幾個內官手持宮燈在一旁照著,好讓閣老們看清輿圖。

    傅雲英走到輿圖前,指著呂宋的位子,道:「海上貿易發達,其中東西貿易主要有三條航線,一條經呂宋中轉,販運我們的生絲、棉等,這是白銀的主要來源之一。一條是佛郎機人和小琉球、沿海島嶼的直接貿易,販運的也是瓷器,香料,絲綢等物,還有一條,大佛郎機人和日本、小琉球之間的貿易往來。」

    她虛空劃了幾條航線,「其中呂宋港貿易往來的白銀,幾乎有一半全部流入我朝,為什麼近年來白銀數量會驟減?大佛郎機人和小佛郎機人來自西方,將我們的貨物運往西方販賣,白銀是他們運往呂宋的,想要知道白銀數量銳減的原因,就得弄清楚佛郎機人的白銀是從哪裡來的。」

    佛郎機人把持海上貿易,他們有數不清的白銀,而他們需要用白銀購買東方的絲織品、瓷器等貨物。

    在東西方貿易中,國朝一直是賺錢的一方,全天下的白銀,不管是從哪兒來,也不管從哪裡運到哪裡,最後都會有一半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流入中原。

    多少年的程朱理學薰陶,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士大夫們的思想,他們並不關心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中原地大物博,即使不和外國人通商,也能自給自足,而且繁榮昌盛。

    可傅雲英現在卻告訴他們,他們必須把眼光放到海上去,否則愈演愈烈的銀荒可能動搖社稷根基。

    王閣老等人一言不發。

    吏部左侍郎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商戶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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