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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霍明錦不吃了,問她:「你以前守歲都做什麼?」

    她垂目道:「和二哥、九哥他們下棋,玩狀元籌,守到子時,烤芋頭、栗子吃。」

    如果是在黃州縣,那就熱鬧了,大吳氏、盧氏、韓氏圍著火爐嘮嗑,月姐、桂姐、泰哥和啟哥一邊吃果子一邊打鬧,纏著大吳氏討花錢,傅四老爺坐在桌邊吃酒,丫頭婆子陪著守歲,她喜歡看別人熱鬧,自己卻是鬧不起來的,通常和傅四老爺坐一起商量帳上的事。這幾年和傅雲章一起過年,就安靜多了,圍爐夜話,烤茶餅,一壺茶,一副棋,幾本書,等到夜半,聽遠處山寺響起鐘聲,喜慶的炮聲接連響起來,過年總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有一年過年沒回黃州縣,待在江城書院守歲,她一個人坐在窗前整理堆成山的書冊,房裡點了燈,燈光是淡淡的暖黃色。小炭爐上座了一壺熱甜湯,濃稠的湯羹咕嘟咕嘟直冒泡。子時的時候,朱和昶怕她寂寞,派人給她送來熱酒果菜,還勒令王府的下人留在書院陪她。

    如果是女子,不可能有這樣的自由,說不定除了嫁人之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黃州縣。因為以男裝示人,她才能逃離束縛,上學讀書,開闊眼界,和不同人來往交際,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遊歷,不必擔心名聲或是其他負累。

    說完這些,她抬起眼帘,直視霍明錦,「霍大人,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將來或許還會換上女裝,但我絕不會守在內宅,整日閉門不出,只知道相夫教子。」

    並不是她看不起相夫教子的內宅婦人,這世上女子千千萬萬,每個女子都有可敬佩之處,但她上輩子習慣聽從父母之命,這一世不想再重蹈覆轍。

    霍明錦回望著她,雙眉略皺,半晌,方慢慢道:「你以為我要你守在內宅?」

    傅雲英不語。

    他或許不會這麼想,但女子一旦嫁人,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霍明錦笑了一下,拉她起來,「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提起燈籠,等她披上斗篷,帶她走出別院。

    雪還在下,不過小了許多,積雪將冬日夜色淘洗乾淨,屋外有種亮堂堂的感覺,一地白雪,襯得蒼穹漆黑如墨。

    霍明錦走在前面,雪地難行,他一隻手提燈籠,另一隻手牢牢攥著傅雲英,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怕她跟不上。

    她沒掙開,低著頭,新雪鬆軟,一腳下去踩實了,留下淺淺的腳印。

    兩人一言不發,就這麼並肩在雪中慢慢前行。

    暗處的緹騎默默跟在他們身後,喬嘉也在其中。

    不知走了多久,燈籠里一星如豆火光撲閃了幾下,滅了。

    把熄滅的燈籠交給身後的緹騎,霍明錦回頭看傅雲英,她表情平靜,夜色中一雙眸子又清又亮。

    「到了。」

    他指一指山腰一座四合院,輕聲道。

    那四合院黑瓦白牆,昏暗的光線下只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門是關著的。

    緹騎上前叩門,過了一會兒,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過來應門,看到霍明錦,「二爺,您來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一直在等著霍明錦。

    霍明錦嗯了一聲,拉著傅雲英進去。

    正堂里點了燈,燈火透過檻窗,長廊前的欄杆染了一層朦朧的淡黃。

    「在外面守著。」霍明錦道。

    緹騎們應喏,躬身後退,剛才那過來開門的老者也退出去了。

    傅雲英跟著霍明錦走進正堂,裡面空空蕩蕩,連把可坐的椅凳都沒有,堂前供了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樣式古樸,是石刻的。

    有些地方的風俗,過年除夕必須點一盞長明燈,一旦燃上,不能中途吹熄,得等它自己燒完,油盡燈滅。

    霍明錦從角落裡搬出兩個蒲團,示意傅雲英坐下。

    她盤腿坐在蒲團上,攏緊斗篷。

    霍明錦出去了一會兒,讓人送來火盆,一把底部燒得漆黑的茶壺,兩隻青花粗瓷碗,一簍芋頭,並一些栗子、核桃、榛松之類的乾果,堆在火盆前。

    他關上門,坐到傅雲英身側,緊挨著她,丟了幾個芋頭埋進爐灰里,「這裡簡陋,只能委屈你陪我這麼守歲。」

    說著話,倒了碗熱茶給她。

    她接過茶碗,握在掌心裡暖手。茶湯是淡褐色的,不知是不是摻了蜜橘紅棗,有一絲淡淡的香甜。

    他帶她來這裡做什麼?

    霍明錦手裡拿了把匕首,在栗子上劃十字,然後把栗子丟進火盆里烤。這樣烤很容易烤焦,但他眼疾手快,動作很靈活,不怕燙似的,徒手從炭火中抓起快烤好的栗子,丟到一旁備著的蓮瓣碗裡,「以往我一個人在這裡守歲,總是枯坐到天亮。」

    他抬頭望著案前靜靜燃燒的長明燈,「那是為我以前的部下供的。」

    傅雲英放下茶碗,拿起蓮瓣碗裡的栗子,一顆顆剝開,栗子剛從火盆里拿出來,有點燙,她剝得很慢。

    她聽人說過,他的部下死在海上,屍首運不回來,只能埋在海島上。朝廷認為人都死了,不必為他們再浪費人力財力物力,不願料理這事,他自己托人出海將部下們的骨灰遷回中原安葬,找到每個人當年入伍的軍籍記錄,確保每個士兵都能落葉歸根。

    沙場上他是冷麵無情的少年將軍,下了戰場,他關愛部下,所以當年他十幾歲扛起統領霍家軍的重任時,無人不心悅臣服。

    可惜霍家軍的精銳已經全軍覆沒了。

    霍明錦轉過頭,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直勾勾地盯著她,「我從記事起就在戰場上長大,見過太多生死,昨天大家還坐在一起吃酒喝肉,第二天可能就生死兩隔……你覺得我還會在乎那些繁文縟節嗎?」

    他頓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把她指間還沒剝完的栗子撇到一邊,低頭,滾熱的吻落在她纖長的指尖上。

    這個吻並沒有多少情、欲的味道,卻讓她渾身一震,十指連心,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吻仿佛落進她心底。

    這種酥麻感很陌生,有點像在長江渡口眺望岸邊拍岸驚濤,巨浪滔天,震耳欲聾,像是要把巨大的樓船也卷進去,膽子再大的人,也不由得油然生起一種敬畏之心。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幾乎有種要戰慄的感覺。

    霍明錦知道她想躲,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吻了幾下,低笑了一聲,抬起頭,「是甜的。」

    她剛剛剝栗子,手指蹭了些熟透的栗子肉,其實是不甜的,但他卻覺得比蜜還甜。

    傅雲英不知道該說什麼,被他吻過的地方還又酥又麻。

    霍明錦接著道:「我以前就說過,你想做什麼只管去做,我不會把你束縛在內院裡。只要你像現在這樣,願意陪著我就夠了。」

    他沒有逼她表態,說完這句話,鬆開手,翻出剛才埋的芋頭,丟到地上摁了幾下,「熟透了,想不想吃?」

    傅雲英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確實,如果他只是想要一個聽話乖巧的妻子,認出她的時候直接把她搶到身邊就夠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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