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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傅雲英回到自己的號房,窗前一缸肥厚碧綠的蓮葉,日光下葉片綠得反光,像塗了層蠟,縫隙間潺潺水波流動。

    她想起霍明錦走進演武廳前和她說話時溫和的語氣,他很鎮定,難道這一切他都預料到了?他有脫身的辦法?

    還是他怕她愧疚,才故作平靜?

    她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復心情。

    不一會兒,石正過來找她,告訴她之前帶回來的文書、供詞不小心全燒毀了。

    她面色冷下來。

    石正抹了把眼睛,支支吾吾道:「大人,文書交給余評事後,余評事便不許小的去查閱供詞,昨天余評事的號房走水,裡頭的文書都燒了,小的去看過,張氏一案的供詞只剩下幾張驗屍記錄……」

    傅雲英擺擺手,「也罷,你下去吧。」

    石正嘆口氣,嘴唇囁嚅了幾下,欲言又止,出去了。

    傅雲英若無其事,先去找余評事討要供詞,余評事拱手作揖,給他賠不是,旁邊的人打圓場,道:「傅司直,張氏人都死了,這案子是刑部和都察院都通過的,你查來查去,刑部那邊不認,也沒什麼用。」

    她沉默不語,像是被說服了,氣沖衝出了號房。

    余評事等人看她走遠,搖頭失笑。

    這小子,還是太年輕了。

    傅雲英從走廊出來,卻沒往自己的號房走,徑直去里院找大理寺少卿趙弼。

    趙弼這邊的人得過吩咐,從不攔她,看她來了,寒暄幾句,道:「少卿在裡頭,你進去吧。」

    她走進當中一間前廳,趙弼已經聽到外面說話的聲音,放下筆,沉聲問:「何事?」

    傅雲英走上前,將自己暗中多備的那一份藏在袖子裡的供詞拿出來,說了張氏冤死的事。

    趙弼接過供詞和她寫的詳細查案記錄,唔了一聲,道:「大理寺不通過審核複查,刑部和都察院無權結案,你找到的這些證據可以為張氏翻案,我這就把案子打回刑部。」

    傅雲英緩緩吐出一口氣,趙弼此人說不上有多清白,有時候也會因為背後的利益關係和刑部、都察院的人妥協,對某些案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他經手的案子,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斷案正直,有理有據。有他這幾句話,張氏一定能昭雪。

    「張氏已經死了……韓八斤和她並沒有留下後人……」趙弼放下供詞,抬頭看她,「你何必還為她奔走?要知道,你已經得罪刑部了,尤其是刑部侍郎,恨你很得牙痒痒,你這次還往上撞,就不怕仕途盡毀於此?」

    這個問題身邊的人問過很多次了,傅雲英每次都答,既然看到了,不能就這麼坐視不管。

    她拱手,慢慢道:「女子狀告他人,本身就有諸多不便,張氏鼓起勇氣狀告韓氏族人,卻因為『女子本人不得上堂』這個規矩而被叔叔出賣,最後落得悽慘而死。如果不還張氏一個清白,以後其他女子有了冤屈,誰還敢去衙門訴訟?女子本身就處於弱勢,如果連一絲希望都看不到,那些欺壓女子的歹人會更加猖狂。這樣的事到處都是……下官管不了那麼多,但管了這一樁,就得管到底。」

    張氏死了,還有無數個和張氏一樣處境的女子,她幫張氏伸冤,於張氏來說,死後能夠沉冤得雪,於其他女子來說,是對她們的一種鼓勵,讓她們在絕望中看到一點光明,能夠鼓起勇氣保護自己,而不是麻木地任人欺凌。

    後者只是傅雲英心底的奢望,也許張氏這樁案子根本沒有人關注,她為張氏翻案一點水花都攪不起來,但她願意為此冒險。

    多一分希望,總是好的。

    她從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女子。

    聽了她的話,趙弼沉默了片刻,深深看她幾眼,笑了笑,道:「大理寺的人都說你不近女色,是個清心寡欲之人。我看你分明憐香惜玉,很憐愛女子。」

    傅雲英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見趙弼埋頭翻開其他卷宗看,她小聲道:「霍大人剛回來就被叫去演武廳,吏部侍郎崔大人問了我一些問題。」

    趙弼臉色微微一變,對她搖搖頭,說:「奸細逃走的事我知道,這事二爺心裡有數,你無須操心,千萬別為了二爺自己自作主張,反而會壞事。」

    看來霍明錦的鎮定不是裝出來的,這一切他都預料到了。不然趙弼不可能還有閒情在這裡慢慢看卷宗。

    傅雲英緊繃著的心一松,告退出去。

    屋裡,等她走後,趙弼立刻推開案前堆成小山包的文牘,叫來自己的心腹,沉聲吩咐:「沈閣老想借火、藥庫爆炸的事陷害二爺,五軍都督府名下在京衛全都有調動,他們想對二爺不利,你們仔細盯著刑部和都察院。」

    心腹躬身應喏。

    趙弼往後仰靠在大圈椅上,神情沉重。

    ……

    趙弼駁回張氏的案子,讓刑部覆審。

    有傅雲英搜集的證據,張大官人夥同韓氏族人和張氏的叔叔陷害張氏的整個過程清晰明了。

    但刑部就是不願重審,張氏都死了,審誰去?

    大理寺一次次卡著覆審不通過,刑部侍郎惱羞成怒,衝進大理寺,和趙弼大吵一架。

    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刑部侍郎把趙弼的書案都踹爛了一塊,木屑飛得到處都是,雜役清掃半天才打掃乾淨。

    趙弼不為所動,刑部一次次發回案子,他一次次駁回。

    刑部侍郎為人器量狹小,隱私手段多,大理寺的人提醒傅雲英每天出行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發現有人跟蹤自己,立刻趕去人多的地方求救。

    傅家人如臨大敵,喬嘉和傅雲啟每天接送傅雲英往來大理寺。

    她自己倒是不覺得害怕,畢竟是朝廷命官,大理寺內部又還算團結,知道她得罪刑部的人,有和刑部打交道的差事,都主動幫她攬下來。她怕因為自己連累傅雲章,他在刑部任主事。

    面對她的擔憂,傅雲章不以為意,道:「刑部侍郎雖然品級高於我,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已經在刑部站穩腳跟,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做事總喜歡謀定而後動,很多平時不經意的舉動都是在為之後的仕途鋪路。姚文達雖然失望於他的保持中立,但仍然處處護著他,畢竟是他的學生,官場上,師生、同鄉、同窗都是天然同盟,一損俱損。他在刑部遊刃有餘,很有點長袖善舞的意思。

    傅雲英放下心來。

    傅雲章輕輕拍她的發頂,「別擔心我。雖然做人太迂直容易得罪人,討不了好,可你現在還年輕,迂直一些也沒什麼,先打出名聲,圓滑是以後的事。不過你要記住一點,你的迂直是對其他人的,在大理寺,還是要小心應對同僚,不能得罪你身邊的人。」

    確實,迂直是沒法在官場走下去的,但現在傅雲英恰恰就是要保持這一份「傻氣」。

    能進大理寺為官的,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出類拔萃的英才,誰年輕時沒有「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雄心壯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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