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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是啊,為了一個死人,何必呢?

    傅雲英應該順水推舟,就當張氏是畏罪自盡,回大理寺寫一篇漂漂亮亮的結案書,如此皆大歡喜,誰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這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魚肉的時代。

    沒有權力的時候,她希望能夠強大起來,為此可以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當她開始一步步往權力中心靠攏時,她希望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用不著驚世駭俗,惹世人矚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樣的程度……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會縣太爺的暗示,冷聲道:「我奉命重審此案,誰敢阻撓,便以妨害公務罪拿下。」

    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縣太爺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執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沒提醒……您請便。」

    在良鄉這個大理寺司直敢橫著走,等到了京城,她還不是得裝孫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誰敢翻案!就先讓這個毛頭小子抖威風罷,日後有他的苦頭吃!

    縣太爺氣沖沖走了。

    傅雲英冷笑一聲,知道沒有縣太爺幫助,自己肯定沒法提審案件相關人物,對幾名隨從道:「我已記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貫和供詞,你們隨我一一走訪,我必要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師,此事我一人承擔。」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覷,想了想,抱拳道:「但聽大人吩咐。」

    他們怕刑部侍郎,但這種事怕是沒有用的,不如先跟著傅司直查案,到時候再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頂著。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找到張氏丈夫的族人,一個一個單獨訊問。

    這樁案子得從張氏丈夫身亡開始說起。她丈夫姓韓,生前開了幾家綢緞鋪子,是本地一名富戶,家財萬貫。因他剛從娘胎里出來時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韓八斤。夫妻倆成婚多年,只養大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到十八歲時,一病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去年韓八斤外出販貨,夜裡酒醉跌入河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半條命。張氏衣不解帶照顧韓八斤,半個月後,韓八斤還是病死了。

    女兒死了,如今相依為命的丈夫也沒了,張氏痛不欲生,幾度暈厥,連床都下不來。沒幾天,韓八斤的親族就代她料理完喪事,順便接管了韓八斤的鋪子。

    又過了幾天,張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狀告韓式族人,說她的丈夫韓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為了侵占韓八斤留下的家產。

    韓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張氏上堂的張老漢對質。

    這對質著,對質著,最後竟然成了張氏害死親夫,還意圖嫁禍給婆家族人。縣令也不細究內里情由,直接判張氏斬立決。

    一番調查下來,石正也看出來了,張氏確實是被冤枉的,她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給聯手坑害了。

    按規矩,婦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狀告其他人,通常會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親族代表自己去衙門訴訟,那規矩森嚴的地方,婦人連畫押的資格都沒有。張氏狀告韓氏族人時,托自己的叔叔張老漢代表自己作為告狀的一方,但張老漢很快就被韓氏族人收買了,反過來和韓式族人一起設計陷害張氏,騙張氏在認罪書上畫押。

    可憐張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親叔叔瞞在鼓裡,糊裡糊塗從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就這麼葬送了一條性命。

    ……

    良鄉一家客店裡,一星如豆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就著淡黃色的燈光,傅雲英坐在窗下書案前,寫完新的供詞和案件記錄。最後簽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筆,掩卷嘆息。

    她問過傅雲章為什麼婦人不能上堂,他告訴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婦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門重地拋頭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條文,不知怎麼和衙門的人打交道,只能請家中男人為自己做主;再要麼就是怕名聲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門那樣的地方,女人怎麼能去呢?萬一得罪了縣太爺,被當場剝褲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死自在!誰家閨女真敢去衙門告狀,會招來鄰里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家的女孩都不好說親事。

    而且一旦官司纏身,不管自己是苦主還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隸勒索,落一個傾家蕩產。富戶們都不敢打官司,何況平頭老百姓。

    再者,女人狀告親族,如果不是謀殺、逆反這樣的重罪,縣衙一般不會受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選擇和其他人對簿公堂。

    張氏為了給丈夫報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獄,之後在獄中遭受侮辱,絕望之下,自縊而死。

    真相很明顯,明察暗訪,把所有人的供詞前後一比對,脈絡就清晰了。

    張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惡霸,這件事是他主使的,縣裡的人明知有蹊蹺,沒人敢管閒事。張大官人手眼通天,認識許多京官,他髮妻是司禮監太監乾兒子的小女兒,他女兒是刑部侍郎最寵愛的小妾,仗著姻親的權勢,張大官人在縣裡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這不是張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對她說過,不管是刑部還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複雜,而是案件背後的利益糾葛。

    風從罅隙吹入房內,燈火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將要熄滅。

    傅雲英挺直脊背,重新鋪紙,繼續低頭書寫。

    張大官人非常猖狂,聽說傅雲英在查張氏的案子,不僅不收斂,還放話出來:「讓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宮裡還有孫爺爺照應,他能把我怎麼樣?」

    這話傳到石正耳朵里,他又告訴傅雲英。

    他想提醒這位司直大人,張大官人背後有靠山。

    傅雲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證據,「回京城。」

    張大官人顯然一點都不怕她,並未派人前來威脅她,也不屑給她送禮收買她。

    離開良鄉的那天,傅雲英特意趕去驛站,和驛站的人一起回京師。她是朝廷命官,張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麼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著不好下手,可以暗著來,北直隸一帶常常鬧馬賊,張家人可以收買馬賊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瀝瀝落起雨。層巒盡染霜色,天氣慢慢變涼,在山中行路,北風裹挾著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身上,更冷了幾分。

    夜裡他們在驛站歇宿。

    驛丞備下熱湯和精美菜餚款待眾人,傅雲英吃過飯,回房換下濕透的衣衫,正擦拭濕發,哐當一聲,底下的門被踹開了。

    馬嘶狗吠,數匹快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靜漆黑的雨夜,飛馳至驛站前。

    院子裡吵成一團,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雲英用錦緞束起半乾的長發,站在窗戶後面,挑開一條縫隙往樓下看。

    樓下驛丞、馬夫、徒夫來回奔忙,將冒雨行夜路的官爺們迎進正廳。

    來人氣勢洶洶,一色壯漢,皆戴氈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繡春刀,懸錦衣衛牙牌,背負長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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