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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傅雲英進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著什麼,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著,趙弼坐在最當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真地往外散發威嚴,但長相太老實了,嚴肅起來也沒有什麼氣勢。

    傅雲英把手裡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雲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責。」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注的必要。

    傅雲英應喏,拿了卷宗退出側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看,發現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鍊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在京案件要麼是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司直去關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著司直多嘴。

    傅雲英從陸主簿那裡領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里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誇起來,恨不能把她誇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著一張臉不怎麼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鬆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著自己獻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雲英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雲英卻問:「張氏是什麼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後案件送交刑部審核,前後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後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殺夫罪必判斬立決,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雲英提出要驗屍。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屍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的驗屍記錄……」

    傅雲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了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了一轉,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屍也查不出什麼。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須,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後跟著為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了正廳,便朝傅雲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屍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屍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屍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忍著再次驗屍。

    傅雲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為什麼還要驗屍,斟酌著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是自縊而死。」

    傅雲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雲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麼,照實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後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後,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雲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鬆了口氣,帶著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雲英示意雜役為張氏收斂屍骨,要將她帶回良鄉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雲英熏著,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才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係,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雲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現這種事,曾多次訓斥底下的雜吏。後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備怎麼處置張氏的屍首?」

    傅雲英看著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

    「您怎麼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雲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後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

    縣太爺以為她和以前那幾個覆核官員一樣好糊弄,辦完事拿到文書就能走人,沒想到她竟然要重審這個案子,神色不好看起來,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經結案,張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覆核過案子,您何必還揪著不放?」

    傅雲英擦乾淨手,道:「此案疑點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絲疏忽。」

    縣太爺眯了眯眼睛,原來是個愣頭青!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親自過審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審?」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黨的人。

    黨派之爭,不分是非,不問對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幾乎是出於本能。傅雲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頭上,那麼沈黨的人不管這個案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必定會一致將矛頭指向她,他們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沒有做錯。

    石正見縣太爺要翻臉,忙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大人,這張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後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親族也都疏遠,您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得罪刑部侍郎?這個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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