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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道:「你過來。」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羅漢床邊,拿起一旁他剛剛換下的戎衣,幫他穿上,動作小心翼翼的,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

    霍明錦坐直身子,方便她的動作。抬眸間,能看到她快要挨到自己肩上的側臉,膚若凝脂,眼睫又厚又密,微微垂著。

    離得這樣近,能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他想起剛剛踏進內院時看到她那張帶笑的臉……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淺淺的笑渦,暮春初夏,滿院繁盛春光,也不及那笑靨甜美。

    傅雲英低著頭,手指繞過衣襟,幫他系上衣帶,做完這一切,忽然覺得房裡很安靜。

    靜得詭異。

    霍明錦刻意壓抑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沒抬頭,收回手指,退到一邊,「您先休息,晚輩不打擾您了。」

    卻聽霍明錦道:「我有些口渴。」

    聲音暗啞,說完,咳嗽了兩聲,牽動傷口,眉頭又是一皺。

    傅雲英忙答應一聲,端來茶盅,雙手托著,餵他喝水。

    他就著她的服侍喝完半盞茶。

    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

    「二爺,藥送來了。」

    霍明錦啞著嗓子道:「進來。」

    緹騎推門進來,手裡託了只青地白花瓷碗,湯藥滾燙,冒著熱氣。他笨手笨腳的,一邊走,碗裡的湯藥一邊往外灑,等他走到床邊時,一碗藥只剩下半碗。

    他直接把藥碗往傅雲英手裡一塞。

    看來霍明錦身邊的隨從都是沒照顧過人的,傅雲英接過藥碗,拿起匙子餵霍明錦吃藥。

    其實這麼一碗藥,讓他自己拿著碗幾口喝下去就好了,傅雲啟和袁三生病的時候就是這麼吃藥的,用不著一匙子一匙子地喂,不過他不是傅雲啟或者袁三,她沒敢吭聲。

    吃完了藥,隨從把飯菜送了進來。

    傅四老爺生怕招待不周,讓送進來的都是雞鴨魚肉之類的大菜,還有一疊藤蘿花餅,是剛剛做好的。剛才袁三和傅雲啟就在院子裡摘花。

    霍明錦的視線落到荷瓣型瓷碟里盛的藤蘿花餅上,臉色微變。

    傅雲英察言觀色,以為他不喜歡吃這個,剛要把碟子拿出去,霍明錦忽然按住她的手。

    他仿佛在克制什麼,雙眸望著藤蘿花餅,像是要從幾隻花餅里尋找什麼,「甜的,還是鹹的?」

    原來他想問口味。

    傅雲英含笑道:「都有,您喜歡甜口的還是咸口的?」

    霍明錦仍然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把她拉近了一點,看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你猜?」

    傅雲英記得他的口味,他喜歡甜的,一般人都愛甜的藤蘿花餅。

    不過這有什麼好猜的?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兩種口味。

    「您喜歡吃甜的?」她試探著道,「藤蘿花餅通常都是甜的。」

    霍明錦唇角微翹,鬆開緊握著她的手,「鹹的也不錯,今天嘗嘗鹹的。」

    她哦了一聲,拿起一雙長竹筷,把鹹的那兩枚夾到他的碗裡。

    藤蘿花餅當然是甜的,只有她口味古怪,有一年纏著嫂子給她做鹹的口味,最好再加點肉糜,咬一口,咸香肥濃,那滋味才好呢!

    只有她能吃得下咸口花餅,大家都笑她刁鑽,不過往後府里做藤蘿花餅的時候,嫂子都會記得特意給她做幾枚咸口的。

    今天她提出想吃花餅,灶房婆子自然就著她喜歡的口味做,鹹甜的都有。

    霍明錦面不改色地吃完兩枚咸口的藤蘿花餅,然後灌了三杯茶下肚。

    味道真的很奇怪……難為她竟然喜歡這種口味。

    吃過飯,霍明錦半靠著床欄閉目養神。他身上帶著傷,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一路上幾乎沒有合眼。

    傅雲英想出去見傅四老爺,看他好像睡著了,躡手躡腳退到門邊,抬起頭,霍明錦一動不動,日頭偏西,窗前罩下一片朦朧的淡黃,他刀刻般的臉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中,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好像一場夢。

    少年時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在一處。

    傅雲英想了想,沒出去。找了本書,坐在外間太師椅上翻看。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她也覺得睏倦,一手托腮,直接靠著椅背打盹。

    將就睡了一會兒,恍惚聽到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她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

    霍明錦連睡夢中也很警醒,比她醒得更早,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飛快掃一眼內室,眼神犀利敏銳。

    目光落到她身上時,愣了片刻。

    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接著是一道恭敬的聲音:「二爺,證詞拿來了。」

    傅雲英立刻就要出去,霍明錦叫住她,「你留下。」然後對外面的人道,「拿進來。」

    門吱嘎一聲開了,緹騎手捧一沓紙張走進房。

    傅雲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眼光私下裡搜尋,發現味道是從那一沓紙散發出來的,那沓紙已經被濃稠的血污了一大半。

    緹騎將紙交給霍明錦。

    霍明錦揮揮手,讓緹騎退到一邊,眼神示意傅雲英過去。

    她忙走上前。

    「這份證詞不能用了,你今晚把證詞全部看完,然後重新寫一份。」霍明錦指了指那一沓紙,道。

    她應喏,拿起紙細看,越看越覺得心驚,額前慢慢沁出汗來。

    這份證詞說的是遼東總兵李柏良放縱部下殺良冒功的事。

    朝廷為了鼓舞士氣,立下賞格,斬首一級可獲賞銀五兩,將校軍官也以獲得首級多寡來決定升遷。尋常將士的軍餉一個月才幾錢銀子,這還是明面上的,實際上到手的更少,因此五兩銀子對普通兵士來說足足頂得上大半年的軍餉,功名利祿在前,沙場上的將士們自然會愈加勇猛。朝廷此舉,本是為了獎勵奮勇殺敵的將士,但總有人妄圖渾水摸魚。

    殺良冒功就是其中一種投機取巧的法子。戰場上太危險,敵人神出鬼沒,很難找到他們的蹤跡,有些軍官急於立下戰功,竟狠心將屠刀對準無辜老百姓,拿良民的腦袋作為戰利品,向朝廷請封。殺良冒功屢禁不止,因為風險小,可以藉機發一筆小財,而且有了戰功,升遷得更快。

    遼東總兵李柏良喜歡虛報軍功,殺敵幾十,他的戰報上敢寫殺敵幾千。因他作戰勇敢,勝多敗少,遼東那邊離不開他坐鎮,朝廷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廷的縱容並不能餵飽貪婪的李柏良,為了謀取更多軍功,他率兵搶劫邊境荒僻的村莊,然後將整個村子的人殺人滅口,首級割下,作為領功的憑證。

    證詞上所寫,短短几句,便道出邊境老百姓的悲慘生活,幾如人間地獄,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試想每天像圈養的牲畜一樣被官兵騎著壯馬驅逐追趕,隨時可能被一刀砍了腦袋,這哪裡是人間太平治下!

    血債纍纍。

    傅雲英手腕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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