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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大馬金刀坐在一邊,她哪敢失禮,忙推辭不敢。

    「不必和我見外,我剛從天津衛回來,回城後還要進宮,也需要休息。」

    他說著話,掩唇打了個哈欠,難掩倦色,果真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

    傅雲英不敢睡,坐得筆直端正。

    車窗外風聲呼嘯,她坐著發了會兒呆。

    霍明錦似乎真的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呼吸悠長平穩。

    車廂狹窄,他生得高大,長腿微微蜷著。北風時不時揚起車簾一角,漏進來幾點淡淡雪光,他輪廓分明的臉時暗時明,在明時劍眉醒目,在暗時線條仍舊分明,眉頭輕皺,睡得很沉。

    馬車軋過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顛簸得厲害,傅雲英搖得頭暈目眩,他也沒醒。

    這是真累了。

    傅雲英緊繃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往後靠在車壁上,眼皮低垂,本來只是想打個盹,藥性上來,不知不覺也倚著憑几睡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馬車駛過山道,車簾被風高高揚起,凜冽寒風撲進車廂內,睡夢中的傅雲英不禁往旁邊躲了一下。

    車廂內,應該在熟睡中的霍明錦突然睜開雙眼,抬手合上車簾,眼神清亮犀利,沒有一絲睡意朦朧之態。

    他垂目望著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雲英,輕輕感嘆了一聲,雙手小心翼翼繞過憑几,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挨著枕頭躺下。

    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她不自覺嚶嚀一聲,似是要醒的樣子。

    他飛快收回手。

    她卻沒醒。

    他怔了怔,俯身為她攏緊快要從肩頭滑落的潞綢斗篷,笑了笑,帶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會發現端倪的。

    可現在她回來了,人就放在身邊,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山道上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心裡轉了多少個念頭。

    瓢潑的大雨澆在身上,四肢百骸里奔騰的血液滾燙而灼熱,狂喜幾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撥轉馬頭,對著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親人當面慘死,所信仰的正義和信念頃刻間崩塌,萬里山河,沒有他的歸處。

    最終,上天終究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因為太過恐懼,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運又把給予他的希望收回去,從始至終,他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連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覺醒來,全都是自己的夢。

    從斬斷兄長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大肆報復仇人,手上沾滿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過去的侯府二爺,他冷漠無情,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報仇二字。

    沒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從小身邊的人都說他戾氣重,這一生僅有的一點溫柔和不忍全都給了她。

    她還是個孩子,稚氣未脫,而他年長她十幾歲……

    他有很多顧慮,患得患失。

    但這一次他不會顧忌了,讓她起疑罷,反正他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耐心等了這麼多年,是時候了。

    ……

    等傅雲英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進了北京城。

    車廂里只剩下她一個人,車窗外傳來熱鬧的市井雜亂人聲,霍明錦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會兒神。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馬車駛入一條里弄,在一間三進宅院前停了下來。

    她聽到傅雲章和人說話的聲音,門房開門應答,宅院裡頭的人迎出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響起:「二哥,你們來了!」

    是傅雲啟。

    車簾被人掀開,傅雲章巾帽上落了幾片雪,朝傅雲英伸出手,「到家了,過來。」

    她就著他的攙扶下車。

    傅雲章給她戴上兜帽擋雪,道:「進城以後李千戶和我們分開走了,你先回房睡一會兒,我叫蓮殼拿帖子去請大夫。」

    看來沒人知道霍明錦中途上了馬車然後又下去了。

    傅雲英嗯了一聲。

    那頭傅雲啟和袁三闊別已久,俗話說遠香近臭,他鄉遇故舊,再見都覺得對方好像一下子變得順眼了,拍拍對方的肩膀,大聲說笑。

    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屬,傅雲啟一驚,快步走過來攙她,「怎麼病了?」

    先不提接風洗塵的話,送她回房。

    傅雲章讓蓮殼取出名帖,正要去請大夫,管家進來通報:「柳條巷的許太醫來了。」

    柳條巷的許太醫原來是太醫院的院判,因年紀大了,上書致仕,他醫術高明,皇上捨不得放他歸家,許了他的請求,但不許他歸鄉,仍讓他在京居住。免得宮裡有其他太醫瞧不準的疑難雜症,要找他時找不到人。

    「許太醫是李千戶請來的。」管家道。

    傅雲章嗯了一聲,親自迎出去。

    許太醫保養得宜,雖頭髮花白,但精神灼爍,和傅雲章談笑幾句,進房給傅雲英診脈。

    隔著床帳,他看不清裡頭情形,診過脈案後,挪到隔間寫了張方子,笑著對傅雲章道:「不礙事,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

    傅雲章知道不是什麼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憂心,聽許太醫說無事,方長長舒了口氣。

    灶房那邊預備了席面,他留許太醫吃飯,問了些平時如何保養的事。

    許太醫一一答了。

    送走許太醫,傅雲啟賴在房裡不走,坐在床邊和傅雲英說話,嘰里呱啦說了許多他和傅四老爺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雲章過來送藥,把他趕走了,「讓英姐吃了藥睡下,有什麼話等她好了再說。」

    傅雲啟撓撓腦袋,訕訕一笑。

    傅雲英乖乖吃藥,然後才吃飯,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著蘿蔔湯,道:「二哥,你安心預備考試罷,我這是小毛病,躺兩天就好了。」

    傅雲章看著她小口抿湯,「就別操心我了,這幾天我要拜訪姚老師和以前認識的師長,你留在家裡養病。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游訪房山古剎。」

    第二天,傅雲章果然帶著禮物去看望姚文達,然後拜望王閣老和其他幾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達很看重他,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說閒話,親自領著他往各處同僚家去赴宴,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

    他的幾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資歷,有的分到六部任職,一晃眼又是一屆殿試在即,聽說他上京補考,趁著休沐來找他敘舊,紛紛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應酬太多了,俸祿根本不夠用,有的同年無力奉養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鄉去。

    有些無意仕途的清要官乾脆請旨去南京做官,那邊遠離京城,應酬少,日子比在京師過得逍遙多了。

    但他們才剛入仕不久,都還有抱負有野心,不甘心就這麼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著。

    傅雲章是不缺錢的,聞言立刻慷慨解囊,幾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沒有多推辭,笑言:「你來了,我們終於能下一回館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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