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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人死了,傅四老爺心裡那點怨怒自然而然煙消雲散。
傅雲英也早就忘了潘遠興這個名字。
直到剛才,在包廂里,她看到那個給霍明錦奉茶的隨從,才想起潘遠興這個人。
他戴了氈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偽裝過,看著不大像,但那雙手,傅雲英卻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差點被潘遠興掐死,怎麼可能忘記那雙讓她喘不過氣的手?
那隨從手上的傷疤,手指關節處的刀痕,掌心怪異的線條……全都和潘遠興的一模一樣。
而且聲音也一樣,雖然隨從說話的時候故意變了調子,但她聽得出來差別。
霍明錦故意當眾「殺死」潘遠興,其實把人救了下來,留在身邊使喚。
傅雲英聽傅四老爺說過,潘遠興以前是定國公府的護兵,定國公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在渡口設下陷阱追捕潘遠興,是為了將保護徐延宗的人一網打盡。
她想起徐延宗曾經說起,他們家的下屬分散各地,只要他們逃出甘州,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想來那個接應他的人就是潘遠興。
大水沖了龍王廟,潘遠興竟挾持了她,最後落到霍明錦手裡。
霍明錦沒殺他。
不僅沒殺,還留在身邊。
看來,霍明錦已經完全掌控錦衣衛,至少北鎮撫司的人全聽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這麼明目張胆包庇潘遠興。
公開處斬徐延宗,就和「殺死」潘遠興一樣,只是用來掩人耳目,騙過崔南軒、沈介溪,騙過深宮裡的皇帝,從而保護徐延宗的一場戲。
所以今天公開處斬出現太多古怪之處,完全不像錦衣衛的辦事風格。
霍明錦明顯在等什麼人,他把潘遠興帶在身邊,可能是想以徐延宗為誘餌集齊定國公的部下,好收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憐惜好友的親人保護徐延宗也好……
不論如何,那一刻,傅雲英恍然大悟,法場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現在很安全。
沉默謙遜的明錦哥哥,果然還沒有泯滅良知。那個會微笑著幫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樹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燒紅了眼,行事偏激了一點而已。
這讓傅雲英覺得輕鬆了很多,好似壓在肩上的重擔陡然間變輕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為放下心事、加上前兩天心神不寧的緣故,實在疲倦,又剛吃了酒,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
咚咚幾聲,包廂的門被叩響。
小廝前去應門。
門打開,穿青袍的男人淡掃一眼房內,問:「傅雲呢?」
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嘩啦一片響動,正揎拳擄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趙琪等人呆了一下,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規規矩矩站好。
「傅雲吃醉了,剛睡下。」
趙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絲落地大屏風背後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喚起他?」
崔南軒沒說話,舉步往隔間走去。
趙琪想了想,忙跟上。傅雲剛才跑到樓上在幾位貴人面前胡言亂語,可能惹怒先生了,這會兒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幫傅雲說幾句好話才行。人是他帶出來玩的,他就得事事打點好。
香榻前羅帳低垂,微風從罅隙吹進來,輕拂羅帳,影影綽綽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側臥酣睡,身上蓋了條落花流水紋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腳踏上,堆疊出皺褶。
崔南軒雙眉略皺,走到香榻前,手指掀開羅帳。
榻上少年側身躺著,合目安睡,臉頰紅撲撲的,像染了一層胭脂,懷裡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勢透著股我見猶憐的乖巧勁兒。
這熟睡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崔南軒垂眸看著傅雲,半晌沒說話。
趙琪躡手躡腳跟著進了隔間,見崔南軒久久不說話,不知怎麼的,心裡覺得有點彆扭,尤其視線落到傅雲臉上,看他睡得雙頰生暈,更加覺得古怪了。
「先生,學生不知傅雲不善飲,剛才強拉著他灌了幾杯,他才會在先生面前失禮,請先生見諒。」
崔南軒沉默不語,忽然俯身撿起薄毯一角,蓋回傅雲英身上。
隔著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趙琪張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幫傅雲蓋好毯子的動作看起來好像……有點溫柔?
正因為溫柔,所以才怪怪的,氣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雞皮疙瘩了……
崔南軒似乎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輕皺,雙手慢慢收回袖子裡。
他轉身走出幾步,對著大屏風上鑲嵌的刺繡山水圖出了會兒神。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石頭領著兩個屬下奔入房內,走到崔南軒身邊,附耳道:「大人,寶通禪寺那邊什麼都沒有,小的找到那個叫花子了,信是從沈家出來的。」
崔南軒雙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閃而過。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著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這麼像,像到能夠以假亂真。
沈家是不是發現他最近的動作了,所以用這封信來警告他?
還是姚文達拉攏他的事被沈黨發覺了?
他記得沈介溪剛入閣的時候,就是靠一封偽造的書信陷害首輔張楨的得意門生,藉機踹走次輔,取而代之。
一時之間,七八種猜測從崔南軒腦海里一一閃現,他皺著眉,帶著石頭幾人離開包廂。
至於傅雲,他早忘在腦後。
一個吃醉酒跑到錦衣衛面前胡鬧的少年郎,用不著大驚小怪。
…………
漕糧街街尾,一所二進宅院內。
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武昌府知府范維屏帶著一群官府吏員、兵士邁出門檻,走下石階。
范維屏對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辭,若大人還有差遣,但請吩咐。」
文吏掃他一眼,淡淡應一聲,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裡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幾個錦衣衛背脊挺直,手搭在彎刀上,沿著長廊來回巡視。
廂房忽然響起說話的聲音,堂屋通往抱廈方向的門應聲而開。
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走出房間,輕袍皂靴,又瘦又黑,因為膚色實在太黑了,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對黑珍珠。
院子裡值守的潘遠興看到他,忙迎過去,「少爺。」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道,「從今以後,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聲,左顧右盼,「二哥呢?」
「二爺在間壁處理公文。」
少年皺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軒那些人已經上當了,二哥還要處理什麼公文?」
「這小的就不曉得了,二爺的事,小的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