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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話還未說完,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雪白電光,霎時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渾身一個激靈。

    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裡。

    霍明錦仍望著她。

    傅雲英低下頭,放開昨晚連夜寫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沒有聽錯,恍惚聽見兩個北方口音的人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她隨意捏造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一些為定國公一家慘死感到憤憤不平的怨望之語,其中還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錦聽完,不動聲色,眼底一抹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即過,猶如電光朝露。

    他掃一眼左右,一名隨從走出來,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拉她到一旁細細盤問。

    她這兩夜顛來倒去想過無數遍該怎麼應對,字字句句反反覆覆推敲,自忖沒有什麼破綻,臉上故意露出懼怕緊張之色,在隨從的再三逼問之下,先是從容應答,然後磕磕絆絆起來,仿佛被錦衣衛嚇住了,但從頭到尾都篤定自己確實聽到有人討論要想辦法救徐延宗。

    隨從問了半天,覺得她沒有撒謊,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幹拿這種事騙錦衣衛,而且眼前這個少年談吐不凡,衣冠整齊,一看就知是個詩書滿腹的富貴少爺,不會輕易扯謊騙人玩。

    「這是賞你的。」隨從回到霍明錦身邊復命,說了幾句話後,折返回傅雲英身邊,掏出一枚銀錠給她。

    傅雲英道:「但願能幫得上大人們。」

    推辭了幾句,不敢往霍明錦那邊看,轉身出去了。

    她感覺身後有幾道目光一直看著自己的背影,放慢腳步,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傳來「咔噠」一聲,門輕輕扣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

    旁邊戴氈帽的男子佝僂著腰,低聲說:「里里外外都查過了,除了幾個書生聚在一處痛罵沈閣老和皇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傅雲我沒見過,他年紀這么小,又是土生土長的湖廣人,一口湖廣話說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過來,拱手道:「二爺,傅雲說的沒錯,圍觀的老百姓中確實有一群北方商人,來武昌府販貨的,他們也確實同情定國公,不過也就是口頭上說說,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鬧事。」

    也就是說,傅雲小題大做了。

    但真正小題大做的人,其實是他。徐延宗親口告訴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抱著期望,然後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希望,傷口潰爛再癒合,癒合再潰爛,永遠沒有結疤的那一天。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茶鍾扣回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不過有一事,小的不知該不該說……」戴氈帽的男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錦皺眉,「說。」

    氈帽男子撓撓腦袋,「傅雲是黃州縣人沒錯,他有個妹妹卻是從甘州接回來的,現在跟著張道長修道。」

    「哪一年接回來的?」

    氈帽男子忙將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細細說了,「這傅家只有傅雲泰是親生,其他幾個少爺都是抱養的。上回在渡口……」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上回小的差點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雲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爺替小的救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霍明錦神情冷淡。

    他抬頭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

    砍頭並不好玩,劊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鮮血,「咕嚕咕嚕」,人頭跌落高台,滾了好遠,直到碰到錦衣衛的皂靴才停下來。

    劊子手身經百戰,動作利落乾淨,徐延宗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身首異地,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群靜了靜,婦人們捂著眼睛不敢看,男人們也咽了口口水,這才敢大著膽子吆喝出聲。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厲害,說一刀就一刀,比殺豬的手勁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頭散亂的頭髮,提起人頭送回高台上,待會兒要送到城門口懸掛起來,示眾十日。

    酒肆里,趙琪等人掩上窗戶,感嘆了幾句,吩咐夥計燙酒上菜,給年紀最小的幾個小少爺壓驚。

    小少爺們不肯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但焦黃的面色卻明明白白道出他們心裡的恐懼慌張。年長的幾個少爺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鬧,鬧成一團。

    砍頭那一瞬的凝重壓抑只持續了幾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掃街口,血跡很快被清掃乾淨,漕糧街重新恢復往日的平靜祥和。

    傅雲英回到包廂,手指按在眉心上。

    「雲哥,你剛才去哪兒了?」

    趙琪遞了杯茶給她。

    她接過茶杯啜飲一口,「吃了壺酒,有點上頭,剛才聽別人說了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意氣,跑到樓上向幾位大人告狀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闖禍……」

    聽起來實在不像傅雲能做出來的事,趙琪愣了一下,面露訝異之色,目光落在他臉上。

    傅雲英剛剛故意灌了一壺桂花酒在腹中,雙頰微染嫣紅,眸子濕潤,和平時的冷靜不一樣,水汪汪的,有點楚楚可憐的感覺。眉心發紅,像點了一枚殷紅硃砂。

    趙琪呆了一呆。

    傅雲這人向來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這種弱不勝衣的情狀?

    眾人都知道他才學好,手不釋卷,博聞強識,平時看他,只注意到他氣度從容,英氣勃勃,看似性情溫文,實則是個不肯吃虧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並不是唯一一個敢出頭的,但每一個試圖欺負他的人都被他當場狠狠回擊,他入院還不到半年便已經成為新入學的一批學生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動搖甲堂堂長杜嘉貞的地位,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用湖廣方言來形容,他蠻橫得很。

    這會兒仔細看他,才發現他不只是生得標緻而已,眉清目秀,因為年紀小,還沒長開,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覺。等到長大,必定是個英姿勃發的風流人物,若是個女子,那就是個美嬌娘……

    趙琪乾咳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張口結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輕,簡直像換了個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似的,趙琪躲開幾步,示意夥計攙扶傅雲去隔間榻上休息。

    傅雲英走到隔間躺下,王大郎進來服侍她,給她脫鞋,端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漱。

    她抱著一隻竹節梅花紋大引枕,面向里,緩緩合上眼帘。

    那雙熟悉的手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渡口遇險那次,她果斷跳下船逃生,事後雖然有驚無險,但傅四老爺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多次派人打聽那個叫潘遠興的賊人最後被關到哪兒去了。

    傅四老爺常年來往於水上,人脈廣,還真讓他打聽到潘遠興的下場----他死在錦衣衛手裡,霍指揮使親手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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