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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石頭掀開車簾,「大人,傅少爺來了。」

    崔南軒沒抬頭,盯著手中的書,輕輕嗯一聲。

    石頭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請。」

    鑲邊錦靴踩在凳子上,雙腿有些發軟,傅雲英眼皮低垂,濃睫掩住雙眸,彎腰坐進車廂。

    車把式揚鞭,馬車顫動了幾下,車輪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青石板長街。

    傅雲英盤腿坐著,儘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軒。

    他靠著車壁看書,神情專注,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眼。

    馬車晃動顛簸,兩人一個安安靜靜看書,一個坐著想心事。

    半晌後,崔南軒突然皺了皺眉。

    這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識。

    陪她回魏家,他低頭看書,她坐在一邊,掰著手指頭默念要送給哥哥嫂子們的禮物,怕打擾到他,她幾乎不出聲,一個人也能高高興興,嘴角一直翹著。

    他出了會神,合上書本。

    就在傅雲英以為崔南軒會一直沉默到馬車抵達書院時,車廂里響起他溫和的聲線,「可看過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說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廣公安縣人,主張文章應該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學派的領袖人物,反對把持文壇的復古學派,和主張復古,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文人尖銳對立。

    傅雲英看過袁宏道的文章,不過她沒說,低著頭答:「還未曾讀。」

    「我看過你的文章,善於模擬,字字鏗鏘,氣勢雖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書遞到傅雲英面前。

    「這是玉蟠先生的《白蘇齋集》,拿去仔細研讀。」

    傅雲英想了想,拒絕的話太刻意了,只得接過書,「謝先生指點。」

    崔南軒在江城書院講學期間,書院的學生以「先生」稱呼他。他平易近人,風度翩翩,很受學生們歡迎,連教授們也為他的風采和才學所折服,以學生之禮奉承。陳葵、蘇桐、袁三他們都曾被他當堂點名提問。她一直找機會避開講學,沒和他碰過面。

    早晚會遇上,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反正兩人之間再無瓜葛。書可以交給山長,由山長代還。

    這時候她不得不為自己當初改寫台閣體而感到慶幸。她不只善於模仿文風,也會模仿哥哥們的筆跡,連崔南軒的筆跡她也會。這一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時候,其實在甘州,買不起筆,她隨手摺一根草根在沙地書寫,那時候她哪裡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崔南軒,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開始改寫最常見的台閣體。

    崔南軒認得她的筆跡,如果她還是用上輩子最常用的字體寫文章,很可能就露餡了。

    她一陣後怕,慢慢冷靜下來,手腳不像一開始那麼僵硬。

    那邊崔南軒又拿了本書翻開看,也沒再說什麼了。

    馬車繼續在大街小巷之間穿行。

    單調的車輪轉動摩擦聲中,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鞭響,車把式連聲吁嘆,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傅雲英坐著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往前栽倒,想到旁邊是崔南軒,她連忙伸出手臂穩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樣沒坐穩的崔南軒拉開距離。

    「大人。」

    石頭奔到馬車前,掀開車簾,拱手小聲道:「是錦衣衛。」

    崔南軒拋下書,眉頭緊皺。

    第70章 搬家

    崔南軒舉袖擋住傅雲英的視線,手指撥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攔住馬車的確實是錦衣衛,不過品級不高,一色的對襟罩甲,戴萬字巾,束革帶,著皂皮靴,配長刀。一二十人站在馬車前,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領頭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對著馬車負手而立,身影立於蒼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軒怔了幾息,很快恢復平靜,輕聲對神色緊張的石頭道:「送他回書院。」

    他躍下馬車,迎了上去。

    石頭應喏,不等傅雲英反應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馬車。

    跟在最後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過來,帶著傅雲英離開。

    官老爺的事,他們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總之離得遠遠的最安全。

    傅雲英被人送上馬背,不及問什麼,石頭已經一鞭子抽向馬背,催馬疾走。

    …………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青衣男人回過頭,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掃一眼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騎馬走遠的錦衣少年,停頓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軒臉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師,就地處斬。人我已經找到了,你來監刑。」

    隨著他話音落下,旁邊一名錦衣衛雙手托著一封詔書送到崔南軒面前。

    崔南軒眉頭皺得越緊,「霍大人,我已經罷官歸鄉,不問朝政,現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為什麼由我監刑?」

    霍明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軒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沒錯,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職的人是先帝,此後他曾兼任侍講,和當時身為皇子的當今聖上來往密切,皇上對他的信任更甚於沈介溪。

    他的罷官,一方面是為脫離沈黨,一方面躲開反對新政的縉紳們的迫害,還有一個原因,連姚文達也沒猜出來,他其實身負皇上密令,負責監視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時暗查霍明錦追殺徐延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幾個月下來,他已經掌握沈家族人魚肉鄉里、橫行霸道的罪證,但卻沒找到霍明錦的把柄。

    霍明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戰場上打仗一樣,下手狠辣無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執仗打上門。

    凶暴名聲在外,除了手段過激了一點,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錯處。

    這人著實難纏,不講城府,不管心機,一味兇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根本不吃這一套。

    大臣們拿他沒轍。

    崔南軒同樣如此。

    霍明錦大難不死,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雪恨,他什麼都不怕。而和一個不怕死的人對著幹,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可言,還很有可能被已經被仇恨燒紅眼、失卻正常人七情六慾的他拖入深淵。

    他沒有弱點,沒有軟肋,不管不顧,摧枯拉朽一般一個個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幹將。這一場突如其來,燒得朝中大臣肝膽俱裂的復仇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否認沒有什麼意義,崔南軒接過詔書,翻開掃幾眼,確實是皇上親筆。

    定國公雖然死了,但忠於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怕押送徐延宗回京的路上再出什麼變故,要求抓到人後立刻處斬,他不關心徐延宗當年是怎麼逃脫的,只要徐延宗的項上人頭。

    「人在哪兒?」崔南軒合上詔書,問。

    霍明錦已經轉身大踏步走開。

    「就在你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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