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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一言不發,似乎沒注意到傅雲英。
傅雲英不敢多看他,按著姚文達說的,走到博古架後,找了張凳子坐了。
房間只用博古架隔斷,雖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兩人說什麼,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還是坐著不動。既然姚文達和崔南軒都不在意,她不如暫且聽他們要說什麼。
姚文達咳嗽幾聲,抬眼看著崔南軒:「我聽李寒石說,你是因為拒絕娶沈介溪的女兒才被排擠出來的。」
崔南軒款款落座,沒有否認。
博古架後,傅雲英蹙起眉頭。
沈介溪想找崔南軒為婿?
沈介溪的女兒都比崔南軒大,年紀上不適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閣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趙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過庶子、庶女卻生了一大堆,趙氏賢惠大度,將庶子庶女當成自己的孩子養育。
如果沈家想讓崔南軒娶的是庶女,那年紀才能對得上,沈家幾乎每年都有侍妾為沈介溪添丁,庶女從十三四歲到二十歲,總有一個匹配崔南軒。
「你為什麼寧願丟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兒?」姚文達看著崔南軒的眼睛,沉聲問,「可是為了魏氏?」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傅雲英垂下眼帘,望著自己腳上一雙錦靴發怔。
「為什麼這麼問?」
崔南軒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姚文達聲音發顫,「我家老婆子還在世的時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歡你娘子,那時候京師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卻一點都不計較老婆子的出身,她們很說得來,你娘子還教老婆子怎麼和京師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勸我好好和你相處,不要總針對你,她說『我走了,以後誰照顧你?誰伺候你?我照顧了你一輩子,不放心啊!你聽我的話,好好和崔大人賠禮道歉,他家娘子是個好人』……」
崔南軒低頭看著火盆里燒得嗶啵作響的木炭,沉默不語。
「崔南軒,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也糊塗了一輩子。我是個男人,可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讀書,什麼都不操心,地里的活老婆子干,一天兩頓飯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漿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養老送終……她怕我被同窗笑話,好幾年不換新衣,省錢給我買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試,她每天給員外老爺家幫工,攢了幾個錢,立馬走幾十里路送到省府給我買書本……我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慣出來的……」
「我考上狀元了,家裡有錢了,誰也不能讓我受氣了,鄉里的人爭著搶著巴結我,那個欺負過老婆子的鄉老死了,我硬是要繞到他墳頭去敲鑼打鼓,我給老婆子出氣,給她買最漂亮的首飾,最好看的衣裳,我們一天吃三頓飽飯,頓頓不重樣……」
姚文達的聲音越來越高,眼睛閃閃發亮,仿佛又回到剛考中狀元時的那段時光。
妻子六十多歲了,滿頭銀髮,看到他身披紅綢騎馬遊街,高興得像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樣,追在他們身後,不停擦眼淚。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求親的時候,我就曉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以後一定有出息!」
他終於出息了,可老婆子卻因為年輕時吃了太多苦,油盡燈枯,熬不住了。
考上狀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關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裡沒人聽他發牢騷……她走了,他做官再風光,有什麼意義?
姚文達喉嚨里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聲,「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總想著,遲早有一天,我會揚眉吐氣,讓她跟著我享福……可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他扭過臉,擦乾眼角的淚花,目光落在崔南軒臉上,「你娶魏氏的時候,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魏家遵守婚約將女兒下嫁於你,此後魏選廉對你極為賞識,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業……崔南軒,你捫心自問,魏家出事的時候,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房裡安靜下來。
傅雲英仍然低垂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鞋子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南軒才答了一句,「我沒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聲音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
獲罪的女眷下場悽慘,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任人蹂躪。淪落風塵四個字說起來簡單,背後的辛酸,誰能體會?青樓妓子尚能贖身,獲罪女眷卻萬劫不復,永無出頭之日。魏家女眷寧死不願受辱,在阮氏的帶領下服毒自盡。
當時負責抓捕的人沒有想到魏家女眷這般剛烈,先忙著搜刮金銀財寶,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消息傳到宮裡,皇帝大發雷霆,不許差人為魏家人收斂屍首。
那時崔南軒就在千步廊等候傳喚。
落了一夜的雪,朱紅宮牆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紅得耀眼。
他站在空蕩蕩的廊道里,望著庭間光禿禿的枝幹上覆蓋的一層積雪,閉一閉眼睛,仿佛能聽見寒風從心口嗚嗚刮過的聲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裡隱隱有種鈍痛的感覺,不是為魏家人的噩耗,他鐵石心腸,並沒有因為魏家的悲慘而有所觸動,魏選廉得罪沈介溪,現在沈介溪報復他,強食弱肉,天經地義。
心口隱隱絞痛,是因為他明白,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北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膚。
他佇立在風口處,遙望東閣的方向,衣袂翻飛,心道,那不要緊,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婦,不論魏家發生了什麼,她必須待在他身邊。
他會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她也將成為人人爭相奉承的閣老夫人,到那時,她會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聲歡快的脆響,崔南軒回過神,聽到姚文達顫聲問他:「魏氏死的時候,是不是還恨著你?」
他俯身撿起鐵鉗,撥弄火盆里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連她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崔南軒,我這輩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們不是好丈夫……」姚文達喘了口氣,歇了片刻,「我想過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輩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個女兒家,給她當娘子,我好好補償她。」
「你呢?你要怎麼補償魏氏?」
崔南軒抬起眼帘,「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經不在了,何來補償一說?
姚文達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還是這麼坦蕩。」
他軟弱了一輩子,自私了一輩子,讓妻子辛勞一生,現在妻子已經死了,他的愧疚改變不了什麼。
崔南軒比他更無情,他覺得人死如燈滅,連愧疚都懶得給。
姚文達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還在人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