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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一臉無辜,表情真摯,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雲英高兩個頭,但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完全沒有壓迫感,反而讓傅雲英有種自己才是壓迫他的那一個的錯覺。

    傅雲啟習慣叫她英姐,被楊平衷無意間聽了去,好奇追問,她回答說自己的長輩信佛,因喜歡《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所以給她取小名應解。

    「楊兄,我確實不高興。」她道,「我曉得你是好心,不過下不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徑,這世上並無絕對公平可言,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可以適度利用身邊的優勢。她一路走來不也藉助了傅四老爺、傅雲章、趙師爺他們的幫助嗎?如果她循規蹈矩的話,就不會女扮男裝跑來武昌府求學。

    但走捷徑也得遵守底線。

    考得上,她入院讀書。考不上,她和傅雲啟一樣捐助一筆錢鈔去做附課生,然後努力學習,爭取早日升級當正課生。

    結果是一樣的。用不著楊平衷多此一舉。

    楊平衷搔搔腦袋,「我曉得了,你別生氣,我給你賠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樣朝傅雲英作揖,還沒彎下腰,傅雲英攔住他,「不必,只是個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禮。

    不管他是閒著無聊拿自己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老百姓當消遣,還是真的懵懂天真、單純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來往,她不能。

    見他仿佛不甚在意考題之事,楊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氣就好。」

    原來道歉這麼簡單啊!應解真是善解人意,這麼快就就原諒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理會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個月沒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給氣哭了。

    楊平衷笑逐顏開,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氣,先服軟給老爹賠個不是罷!

    …………

    秋意漸濃,殘陽漸漸墜入遠處如煙的峰巒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層胭脂,山嵐愈加鮮艷絢爛。沿著深藏在蒼翠山林中的羊腸小道而下,江城書院高聳的屋脊閣樓掩映在翠竹綠松之中,長廊曲折迂迴,庭院深深,清幽寂靜。

    北齋一間三面鄰水的八角亭內,朱欄畫檻,庭階植滿菊花,夕陽映照下霜英燦爛,艷色逼人。亭中設屏風桌椅,桌上陳設幾味案酒,四色鮮果,兩個小廝打扮的僕從捧壺打扇,還有一名年長的僕從蹲在地上燒爐子燙酒。

    酒香濃烈,混著淡淡的菊香,引人慾醉,山長姜伯春看完齋長抄錄的今年報名的名單,飲一杯酒,長嘆一聲道:「一大半都是才剛剛學破題的蒙生,書院果真淪落至此,成了應對科舉考試的考課之所?」

    旁邊一名頭戴馬尾儒巾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朗聲大笑,「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世上之人讀書,無非是為了功名富貴,此乃人之常情。誰能如山長這般憂國憂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罷了。」

    他連飲幾杯酒,道:「不說這個了,明天李同知、姚學台、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試,趙主講那人放蕩不羈,怕是和范知府幾人話不投機,由你出面罷。」

    他對面的男人名叫吳同鶴,是名舉人,在書院擔任副講一職,聞言眉頭一皺,「我聽人說姚學台入秋以來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著。」

    姜伯春驚訝道:「果真?我一向忙著書院的事,沒顧上這一頭,姚學台身子骨向來不好,按理說他不來也沒什麼,不過若是我們不請,以他的脾氣怕是要大鬧一場。」

    吳同鶴輕笑道:「既然山長不知,料想沒什麼大事。姚學台和范知府、李同知互看不順眼,明天有的熱鬧了。」

    「熱鬧也罷,冷清也罷,隨他們去,只願能從明天應考的蒙生中多挑幾個可造之材……」

    姜伯春搖搖手,拿起一旁北齋幾位主講送過來的考題看,眉頭緊皺,咦了一聲,「怎麼添了一道題?」

    入院考試通常比縣試、府試、院試簡單。也分帖經、雜文、策論三場,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入院考試側重考帖經,五經中只需要通三經,《論語》和《孝經》為必選,其他可以自由選擇,只需要默寫出自己能熟記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題的格式卻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題,題目是:德不孤必有鄰。

    「胡鬧!蒙生中一多半剛過四書關,怎麼能做整篇八股文?」

    吳同鶴忙道:「山長有所不知,這道題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輕輕說了幾句話。

    姜伯春睜大眼睛,蒼老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後,因為微醺而略顯渾濁的雙眼驀然變得清明幾分,神情激動,哆嗦著雙唇道:「好!好!」

    第60章 再見

    清晨,拂曉天明時剛落了一場微雨,雲銷雨霽,晴空碧藍如洗。一枝沐浴著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牆,艷如流霞。秋風掠過,吹落枝頭綠葉間幾滴晶瑩雨露,灑在樹下正忙著鋪設案桌,預備入院考試的年長學子身上。

    學長陳葵領著幾位同窗把名單張貼於榜前,跨上高聳的台階,擺手示意門前焦急等待的眾人安靜下來,拔高嗓音道:「請列位領取自己的考引,憑考引入場找到自己的號棚,辰時開考,最遲午時交卷。」

    考棚前人頭攢動,幾百名身著簇新衣裳的少年學子將陳葵圍得水泄不通。張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擋得嚴嚴實實的,前面的人小聲念著青紙上的字給身邊的人聽,後面的人踮腳張望。

    幾名個子矮的學子聽不清陳葵說了什麼,抱怨個不停,試圖擠進去,鑽來鑽去,還是被人推出來了,氣得低聲咒罵。

    人群之後,傅雲啟伸長脖子看榜上貼的考試須知,扭頭和傅雲英咬耳朵,嘖嘖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他曾送族中幾位堂兄去考縣試,當時貢院前的情景和江城書院考試的場景差不多。不過縣試要比入院考試正規嚴謹,卯時一刻開始入場,學生們大多天不亮就趕到貢院前等候檢查。官府會派屯兵所的軍士駐守在貢院前,嚴格檢查每一位考生隨身帶的考籃和他們身上穿的衣物,有幾年查得特別嚴,考生甚至要當場脫衣裳。

    江城書院沒有這麼多講究,十幾個十五六歲、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條桌前,挨個翻一翻學子們的考籃就讓他們進考棚,並不會檢查他們身上。

    傅雲英注意到他們對學子的態度很和氣,偶爾被某位學子的家人抓著問東問西實在不耐煩時也面帶微笑,言語溫和。

    這些少年是書院的生員,已經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參加縣試、府試、院試,或許其中有幾個已經是秀才了。和他們相對的是那些年紀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從四書五經啟蒙學起。今天入院考試生員們前來維持秩序,文童們年紀小愛熱鬧,也搶著攬差事,執燈為學子們引路,帶領他們找到自己考試的號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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