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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是大男人,應該為家人撐起一片天,讓她們可以無憂無慮,自在度日。

    就在剛才,他卻以家主的身份威脅傅容,雖然是傅容有錯在先,但他仍然鄙視這樣的自己。

    原則一旦打破,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內里早已波濤洶湧。

    就像姚文達再三叮囑過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哪怕那個底線太過苛刻,因為一旦稍有鬆懈,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數次自我寬容,直到慢慢麻木,終有一天,遲早會丟掉全部堅持。

    ※※

    他怔怔出了會神,直到聽見衣袖掃過書架的窸窸窣窣聲,才恍然回神。

    傅雲英見他沉默不語,等了一會兒,默默幫他整理書冊,這項差事她幹得極為熟練,很快分門別類把他要帶走的書一摞摞放好,順手把他剛才弄亂的書堆也收拾整齊了。

    「你看,我發脾氣的時候也很兇的。」

    他環顧一圈,乾脆退出書架間的窄道,走到書桌前,微笑著道。

    傅雲英捲起衣袖,嗯一聲,繼續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給嚇哭了,確實凶。

    他等了片刻,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會遷怒於你,害怕麼?」

    傅雲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書桌前,拍拍手,仰頭掃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不怕。」傅雲章不知道,她凶起來的時候才是真的凶。

    說完,轉身接著打掃。

    傅雲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搖頭失笑。

    第49章 離別

    傅雲章特意把傅雲英叫過來,當然不只是讓她幫忙收拾書房而已。

    他示意門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進書房。

    傅雲英忙活完,洗淨手,坐在南窗下一張圈椅上吃茶,聽到磨磨蹭蹭進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絞著衣袖,慢騰騰挪進書房,眼角偷偷打量傅雲章的神情,見他臉色和緩,估摸著他可能消氣了,聲量略微拔高了一點,「我可以回去了?」

    傅雲章瞥她一眼,轉向傅雲英,寬大的縐紗道袍衣袖掃過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雲英紋絲不動。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後才反應過來,心口發涼,一張芙蓉面先由白轉紅,然後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眸子瞪得溜圓,眼珠幾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雲章一口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怨望之語,重複一遍:「道歉。」

    砰地一聲,腦袋裡炸起一片嗡嗡響,傅容只覺腦袋裡一陣眩暈,剛剛又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了,氣憤之下抖如篩糠,幾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聽丫頭們說了,趙家拿去的冊子是什麼丹映公子寫的,和英姐沒幹系!」她尖著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給趙叔琬的那疊稿紙除了字跡以外,沒有任何和傅雲英有關的標記,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雖然不明顯,但細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記里看到作者自白。這本在傅雲英的計劃之內,傅容和趙叔琬私底下的舉動,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提前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時,傅雲章散播消息出去,讓趙家人以為趙叔琬帶走的並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課,而是一位小少爺的。趙琪等人深信不疑,一來他們不會隨便懷疑傅雲章說的話,二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娘子能夠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寫出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的駢文。

    為此趙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們抱怨說傅容不僅壞還蠢,信誓旦旦說會幫她拿到東西,結果竟然從未得到長輩們的許可,還把東西拿錯了!

    傅雲章微微蹙眉,「容姐,你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不代表你就能矇混過去。不告而取,謂之竊,拿堂妹的閨閣文字討好外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你雖然沒上過學堂,也是正正經經跟著先生背過先賢故事的,年紀越長,本應更加懂事明理,你卻反而連禮義廉恥都忘了麼?」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裡忽然一大盆雪水兜頭教過來,傅容橫眉怒目,牙關咬得咯咯響,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又是懼怕,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當著傅雲英的面這麼對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雲章再一次提醒她,語氣仍然溫和,但目光卻越來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極力掩下心中怨懟,眼帘低垂,飛快掃傅雲英一眼,瓮聲道:「英姐,對不住。」

    一個在南窗下,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了數尺遠,傅雲英卻仿佛能清晰地聽到傅容胸膛內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她嘴角輕翹,朝傅容微微頷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發紅,以袖掩面,嗚咽著跑出去。

    「等等。」傅雲章出聲叫住她,目光越過庭院聳立的靈璧石,抬手指一下遠處半敞的院門,一字字道,「記住了,我的書房不是你隨隨便便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後不許再踏進山房一步。」

    傅容駐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淚珠,冷笑幾聲,倉皇離開。

    ※※

    這回算是和傅容徹底結仇了,她離去前的那道眼神陰惻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雲章大卸八塊,剜肉挖骨。傅雲英面無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樣樣精通,連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類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處麼?」她放下空了的茶杯,問道。

    傅雲章顯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著這麼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連容姐你都應付不來,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麼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雲英抬眸,神情嚴肅。

    「是和身邊的人妥協,還是站到高處把其他人踏在腳下,你自己選。」傅雲章一笑,負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英姐,永遠不要掉以輕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雲章這是在磨礪自己?

    傅雲英出了片刻神,微笑著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二哥,你不必為我憂心,我沒有擔負什麼,比二哥當年輕鬆多了。」

    傅雲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攤手,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笑著道:「或許這就是身為女子的唯一好處了,四叔和我娘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雲章從記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業的重任,十幾歲的少年,終日伏案苦讀,終於考取功名,又要為奪回祖產周旋奔波,也許這就是他身上種種矛盾之處的由來: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節,本應該是個知足常樂之人,不該這麼沉穩厚重,清高冷淡,舉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脫人世的疏離感,沒有人間煙火氣。

    「是我想岔了。」聽了她的話,傅雲章沉默一瞬,嘆息道,「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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