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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僱工,看到傅雲英被救起,他們賣力搖動船槳,小船如離弦的箭飛快往渡口馳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就像撥雲見月,夜色中緩緩顯出輪廓分明的俊朗臉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兩道劍眉軒昂入鬢,頰邊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層淺青。
他好似沒有聽見隨從問的話,出了會兒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語。
隨從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閉上嘴巴不吱聲了。
※※
夜風吹得旗幟幌子颯颯響,燈火昏暗。
傅雲英感覺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聲和暈黃的燈光一起涌了過來,她恍惚聽見傅四老爺說話的聲音。
有人抱起她,乾燥的手指輕撫她的髮鬢,摸到潮濕冰冷的江水,飛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後的家僕快去準備熱水湯藥。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嘶啞著道:「二哥。」
聲若蚊吶,幾不可聞。
傅雲章雙眉略皺,眼瞳明如清澈山澗,泛著泠泠寒意,唇邊卻扯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了,沒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頷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勝感激,舍妹體弱,恐她受涼,須得即刻去請郎中醫治,來日必噹噹面道謝。」
男人接過渡口屬下遞到手邊的布巾擦拭濕透的頭髮,聽屬下一一稟報事情,偶爾出聲下達指令。
燈籠高懸,他站在燈下,光線傾灑而下,半張臉孔融入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看不清神情,聞言淡淡道:「順手而已,請便。」
他望著江面的方向,但傅雲章卻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簡單幾個字,隱隱透出一股懾人威嚴。
一個持彎刀的隨從走到男人身後低語幾句,男人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轉身離開,錦衣衛們緊隨其後,簇擁著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條船行去。
傅雲章垂下眼皮,立刻帶著傅雲英去尋郎中。
傅四老爺還想留下來打聽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備厚禮相贈。但看男人排場極大,錦衣衛們顯然以他為尊,剛才在吊腳樓擔任指揮的喬恆山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比羊羔還老實,可見此人雖然只著普通衛士的袍服,其實地位尊貴,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穩舉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聽口音是北直隸人。不敢上趕著套交情,找了個隨從模樣的人謝了又謝,費盡口舌才得知剛才那個救起傅雲英的男人姓霍。
按說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錦衣衛故意引誘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還是親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爺作為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敢深想錦衣衛到底在謀劃什麼,再三謝過霍大人的隨從,命人從船上庫中挑選幾樣禮物送上。那隨從堅辭不肯收,銀子更不願意要。傅四老爺做足感激模樣,看隨從快要不耐煩了,才告辭回船。
隔壁一條船上恰好有個郎中,剛看過傅雲英的傷勢,說她脖子上的淤青最為嚴重,傷到喉嚨,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他開了張藥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離城鎮遠,道:「我那兒有幾味藥,先給小姐煎幾碗吃著。明天再抓藥也使得。」
傅雲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爺走過來,郎中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傅四老爺心下稍安,叮囑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餘悸,嘀咕道:「這下能走了吧?」
話音才落,聽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響,兩名腰佩彎刀、穿罩甲的錦衣衛直奔上船,劈頭就問:「剛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雲章示意傅四老爺先別接話,上前一步,道:「舍妹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
錦衣衛道:「叫醒她,大人有話問她。」
傅雲章皺了皺眉。
※※
傅雲英在水裡泡了小半個時辰,冷得簌簌發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艙房,丫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服侍她脫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著灌下一碗滾燙刺鼻的藥湯,溫熱的巾帕讓她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聲。輕而軟的被子蓋下來,暖流一點點回到空虛的四肢百骸中,她鑽進溫暖的被窩裡,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有人輕搖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邊低語,「五小姐,那些官爺把那個惡人又帶回來了。」
眼睫輕輕顫動,傅雲章睜開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頭,房裡點了燈,蚊帳低垂,床前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放了一張湘竹大屏風。
剛才傅桂在她床邊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啞沒法出聲安慰傅月,只能給傅桂使眼色讓她幫忙。終於清靜下來睡了一會兒,感覺剛睡著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用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開一邊蚊帳,朝門外咳嗽兩聲。
吱嘎一聲,傅四老爺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進艙門,將一個雙手被捆縛在身後的男人推到屏風前,瓮聲瓮氣道:「呶,你看,我們大人豈會騙你?」
男人正是剛才弄傷傅雲英脖子的盜賊,名叫潘遠興,他抬頭細細看傅雲英幾眼,臉色頹唐,「小娘子,對不住,我沒想傷你。」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譏誚,不管男人有什麼苦衷,方才那雙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幾次,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她沒及時自救,等錦衣衛趕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領,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大人說話算話,答應你救人,就一定會救人。你給我老實點。」
等他們一走,傅四老爺趕緊關上艙門,破天荒念幾句佛,小聲嘟囔:「什麼怪事都讓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雲英幾句,看她睡下,囑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遠興踉蹌著下了船。
渡口鬧哄哄的,錦衣衛們來回奔忙,押送落網的人從不同船隻走下來。
他們東躲西藏四年多,好幾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過,數次九死一生,僥倖脫險,本以為這一次也能安然無恙,沒想到幾個月的縝密計劃,不僅沒能矇騙錦衣衛,反而被對方一網打盡。
李寒石帶著僕從家僕數十人,一路宴請賓客,結交名士,大搖大擺南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錦才是真正身負皇命之人。
好在世孫趁亂逃走了,他們故意拖延,就是為了給世孫爭取更多時間,只要世孫安全,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潘遠興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覺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著他。
錦衣衛們侍立左右,中間一個裹披風的男人佇立在風口處,夜風吹拂,衣袍獵獵,搖曳的火光襯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寬闊,面龐冷硬。
「霍將軍。」潘遠興冷哼一聲,譏諷道,「闊別已久,沒想到再見之時,我竟然是將軍的階下之囚。」
霍明錦抬眸掃他一眼,「朝中已無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