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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他隨口道出朝堂機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懼傅雲章告發自己,緩緩道,「沈首輔囂張不了幾年。你和沈首輔是同鄉,一旦考中進士,別人自會將你視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輔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沒得選,除了效忠他之外無路可走。你還年輕,若是因為沈首輔而前途盡毀,豈不可惜?這一次會試不考也罷。」
傅雲章蹙眉沉思片刻,輕笑道:「先生對學生推心置腹,學生不勝感激。不怕先生笑話,學生並無一展宏圖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無憾。」
姚文達面露詫異之色,撩起眼帘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確認他不是故作姿態,聲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當官?」
十年寒窗,焚膏繼晷,苦讀經籍,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進爵嗎?
「學生慚愧,雖然略讀了些書,卻不知經濟民生,之所以鑽研學問,全是為了一己之私,難以擔任一方父母官之職。只盼能會試得中,以慰家慈。」
他話音剛落,姚文達面色大變,滕地一下站起來,手臂抬起,指著傅雲章,額角青筋暴起,憤憤道:「你!」
傅雲章垂下了眼睛,退後一步,「學生無意隱瞞先生,這才如實道出心中所想,請先生見諒。」
房裡沉默了下來,氣氛壓抑。
傅雲章默然不語。
「好!」
僵持幾息後,姚文達忽然笑出聲,「你既然無意功名利祿,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樣的。」
傅雲章唇角輕翹。
應對姚學台這樣厭惡世故、光明磊落之人,果然還是要靠坦誠。
※
日頭漸漸西移,姚家老僕搬了張帶靠背的竹椅放在樹蔭里,請傅雲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葉泡的,揭開蓋子,瓷碗裡浮動著跳躍的光斑。
老僕在一旁道:「傅小姐嘗嘗我們家的茶,用炒熟的麥子煮的,雖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僕人說話的語氣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識字,丈夫整天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到處得罪人,她卻性情爽朗,很好相處,不論什麼時候見到她,她總是笑臉迎人。
姚夫人喜歡麥子茶。
傅雲英望著碗中清冽的茶水發了會兒呆,聽得吱嘎幾聲,書房的門應聲而開,傅雲章緩步走了出來。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雲章臉上停了一停。
他面帶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頭髮。
老僕很快奉了碗麥子茶過來,「傅相公吃茶。」
傅雲章謝過老僕,一邊吃茶,一邊細細問老僕姚文達平時的飲食起居。
老僕一一答了,暗示傅雲章姚文達過得很清苦。
傅雲章放輕聲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學人品,只盼不能為先生分憂,先生放達,豈能為俗事憂心?日後府上若有不便之處,願為先生盡綿薄之力。」
老僕搓搓手,嘿嘿傻笑。
蓮殼適時湊上前,拉著老僕到一旁說話。
不知蓮殼說了什麼,老僕一個勁兒點頭,道謝不迭。
吃過茶,傅雲章告辭回去,姚文達沒有出來送他,老僕進去通稟,書房傳出一聲清喝,「滾!」
老僕灰溜溜走出來,尷尬道:「傅相公……」
「無事,不打擾先生了。」
傅雲章向書房的方向致意,拉著傅雲英出了姚家院門。
走出很遠一段路後,傅雲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議傅雲章模仿別人的文風來討好姚文達,他堅持自己的行文習慣,從剛才姚文達對他的態度來看,他的堅持得到回報了。傅雲章帶她來姚家,應該是為了之前的事。他擔心她急功好利誤入歧途。
「投機取巧省時省事,不過如果碰上姚學台這樣的人,投機取巧只會適得其反。」
傅雲章垂目,手指在她額前輕輕彈了兩下,一字字道。
傅雲英點點頭。
「不過也不能太老實。」傅雲章又道,「因為學台是姚大人,我才沒有改變文風。如果學台是其他清要官,按著他的喜好寫出和自己平時的風格不一樣的文章才是正確的做法,固守文風永遠沒法脫穎而出。總的來說,得學會臨機應變。」
「可我不能參加任何一場考試。」傅雲英沉默了片刻,輕聲問,「二哥為什麼教我這些?」
傅家的毛驢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僕人躲在陰涼的地方背靠著石牆打盹,看到幾人出來,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雲章停下腳步,抱傅雲英坐上毛驢,微微俯身,和她平視。
四目相接,對視了幾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如畫的眉眼比平時深刻,有如刀鐫斧刻。
「殊途同歸,道理都是一樣的,終有一天,你會用到這些。」
他柔聲道。
第42章 偷拿
回到大朝街,門房迎幾人進門,道:「鍾家方才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吃的用的,還有兩頭毛驢,兩匹騾子。」
轉過大照壁,堂前地上凌亂堆了些沒來得及收拾的籮筐竹籃,裡頭裝著時鮮蔬果瓜菜,幾壇果酒,還有兩扇豬肉。
管事站在廊前支使下人收拾抬盒,臉上洋溢著笑容。傅家雖然損失了一頭毛驢,受了點氣,卻得了實惠,算起來不虧。而且鍾家大公子對二少爺這麼看重,以後傅四老爺在武昌府行走,誰敢隨意欺辱他?
「二少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是一位姓孔的相公,說是找您的。孔相公像是有什麼急事,貢院街那邊的人說您在這兒,他就找過來了。官人正陪孔相公吃茶。」
管事幾步奔下台階,一邊幫著拿東遞西,一邊道。
傅雲章嗯了聲,去前院正堂找傅四老爺和孔秀才說話。
天氣熱,傅雲英出了身汗,雖然戴了眼紗,也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逕自回內院梳洗。
傅月和傅桂結伴過來找她,和她說裁衣裳的事。
她重新梳通頭髮,挽了個單螺髻,換了件落花流水紋立領杭紗襖,底下穿蔥黃紗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端起芳歲從灶房拿來的酸梅湯喝幾口,和兩個姐姐閒話家常。
廊前竹簾半卷,日光透過縫隙漏在紗窗前,罩下一片朦朧暈黃,房裡光線黯淡。
芳歲和朱炎把幾面槅窗都支起來,涼風習習,暑熱快燒盡了。
正說得熱鬧處,長廊深處響起一串腳步聲,丫頭一溜煙跑進房,氣喘吁吁,「五小姐,官人請您即刻去正堂。」
說到「即刻」兩個字時,她特地加重了音調。
傅桂和傅月對望一眼,起身道:「英姐,四叔找你有事,你去吧。我們回房去了。」
傅雲英讓芳歲送堂姐們出去,想著既然孔秀才在,不好直接穿著紗襖紗褲見客,只得再換一身半舊家常衣裳,往正堂的方向走來。
正堂里靜悄悄的,屋裡屋外都沒有僕人侍立,傅四老爺把閒雜人等都支開了,房裡只有孔秀才和傅雲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