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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一聲輕哼,書房的們被猛地拉開,一名頭髮花白,身著半舊青灰色道袍,一臉褶子疊褶子的老者負手走了出來,環視一圈,矜持道:「雲章來了?」
傅雲章拉著傅雲英上前,「多日不見,先生的氣色好了許多。」
「我好著呢,再活個十年不成問題。」姚文達擺擺手,目光落到梳雙螺髻,穿湖藍紗襖子,紅地刺繡滿池嬌杭紗褶裙的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按傅雲章之前教過的朝姚文達行禮,眼帘微抬,不動聲色打量他。
他幾乎沒怎麼變。
京師的人都說姚文達越老越精神,聞喜宴上士子們看他垂垂老矣,背地裡打賭看新科狀元能活幾年,大多人猜他還沒在翰林院熬夠資歷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輕的先帝和許多大臣陸續死去,他依然滿頭白髮,三五不時生一場病,每一次郎中都讓姚家人準備後事。他做了這麼多年的藥罐子,一副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老邁之態,偏偏就是不死。
別看他乾癟枯瘦,罵人的時候跟吸了一口仙氣似的,雄赳赳,氣昂昂,比誰的嗓門都大,連武將都吼不過他。
「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靈秀多了。」
姚文達坐到擺滿冷熱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雲章淡淡一笑。
傅雲英眉頭輕蹙,傅雲章和姚文達的關係和她之前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姚文達不是很討厭傅雲章的嗎?
「學生帶著妹妹來武昌府遊玩,想起先生病癒,順道過來探望先生。」傅雲章用閒話家常的語氣慢慢道。
姚文達不和他客氣,已經端起碗開始喝肉湯了,「過來坐,難道還要我請?」
傅雲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遞了雙筷子給傅雲英。
傅雲英接過筷子,低頭吃菜。
飯桌上靜悄悄的,沒人開口說話。
姚文達連吃了一籠菜餡饅頭,喝完兩碗肉湯,突然怔愣幾息,對著空碗微微嘆息,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悵惘之色。
見他停下筷子,傅雲章和傅雲英也停筷,蓮殼奉上幾盞熱茶。
「各地舉子三十六人,沒想到最後只有你堅持下來了。」
姚文達喝了半盞茶後,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也是我運氣好,摸對先生脾氣的緣故。」傅雲章淡笑道。
姚文達搖搖頭,勉強笑了一下,笑容苦澀,「你們能從鄉試中脫穎而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然則能赴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哪一個不是滿腹詩書?我故意為難你們,只是一時興起,原以為只有幾個歪瓜裂棗扛不住,結果只剩下你,實在讓我失望。」
聽了他的話,傅雲章神色不變,臉上笑容不減一分,輕搖摺扇,笑笑不說話。
第41章 道理
一頓飯的工夫,姚文達把傅雲章貶得一無是處。
傅雲章脾氣好,含笑聽他數落自己,還時不時順著他的話應兩聲。
姚文達頻頻皺眉,眉心都能夾死蚊子了。
傅雲英默默吃茶,一言不發。
「你隨我去書房。」
罵了半天,姚文達沉默片刻,起身往書房的方向走,頭也不回地道。
他幾次故意譏刺傅雲章,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舉子,哪怕再如何謙虛恭謹,也該惱羞成怒了,這人卻始終溫和沉靜,雲淡風輕。
要麼是他天性溫文大度,心胸寬闊,是個真君子。
要麼就是他城府極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論哪一種,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姚文達甩袖離去,很有些負氣的意味,可跟隨他多年的老僕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後輩,絕不可能獲准踏進他的書房一步。
大人終於找到一個看得順眼的舉子了!而且這舉子家中富裕,不缺錢鈔,既會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時常孝敬大人。以後不用擔心大人把俸祿花光,沒錢買米買柴。
老僕眉飛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這邊請。」
傅雲章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笑容,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讓她在院子裡等著,跟隨姚文達而去。
姚文達的書房乾淨整潔,陳設簡單,沒有玩器瓶花之類的雅物,房中只有兩面書架、一張榆木書桌,一把榆木圈椅,僅此而已。他喜靜,讀書的時候聽到一丁點響聲就開口罵人,僕人平常走動儘量避開書房,寧願繞一個大彎去灶房取用東西,也不會從窗外走。
書桌上摞了些紙張書冊,按照類別堆疊得整整齊齊。書本、紙紮如此,其他鎮紙、硯台、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擺放,連筆架上的每一枝筆也是嚴格按著大小粗細排列的。
傅雲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單獨放在書桌最右側。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達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邊一摞紙張。
傅雲章拱手應是,上前幾步,一目十行,飛快看完第一篇,然後拿起第二個人寫的。一刻鐘後,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質樸簡重,行文通暢,學生不如他們。」
姚文達翻了個白眼,譏笑道:「別裝傻了,你能堅持到最後,豈會不知他們錯在哪裡?」
傅雲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聽狀,「請先生明示。」
姚文達掃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很想給他一拳頭,看他還能不能保持這副假模假樣的謙虛恭敬。偏偏這個人是唯一通過他考驗的舉子,碩果僅存的後起之秀,湖廣的學子會試能不能出一兩個進士,能不能替自己這個提督學政揚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壞了或者嚇跑了,到時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還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懶得和你囉嗦。下次會試,你是否下場?」他按耐住打人的衝動,問道。
傅雲章道:「京師群賢薈萃,會試時天下英才匯聚,學生自是要去的,見見世面也好。」
「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輔,說來你們算得上是同鄉。」提起沈介溪,姚文達輕蔑一笑,接著道,「沈首輔此人慣會裝模作樣,為了避嫌,這一次湖廣的學子很難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輔,反而對你們有利,那些考官會想方設法討好沈首輔,比如讓湖廣學子多占幾個名額。還有一種可能,皇上近來多次誇讚禮部侍郎崔南軒,他雖然年輕,卻是皇上親手提拔起來的,興許皇上打算選他主持考試,他也是湖廣人。」
也就是說,不管是沈介溪擔任主考官,還是崔南軒主考,都對湖廣籍貫的學子不利。
傅雲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勸我放棄這次會試?」
「沈首輔一手遮天,大權在握,看似風光得意,其實危機四伏。」姚文達說到這裡,眼睛微微一眯,繼而捋須微笑,皺紋舒展,「新任指揮使霍明錦和他勢如水火,剛上任就動了沈首輔的心腹,皇上不聞不問,默許霍明錦抄沈首輔的老底,可見沈首輔已經失了聖心。就算霍明錦最後輸了,沈首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