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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這裡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個丫鬟,兩個老僕。一個老僕在書房伺候,一個老僕管姚文達出門的事,丫鬟打掃房屋,漿洗衣裳,縫補上灶,什麼活都會幹。
今天丫鬟燒飯的時候不小心打了個盹,把一鍋飯燒得烏漆墨黑。最上面一層飯焦黃,勉強算是熟了,中間夾生,底下的鍋巴則幾乎成了黑炭,得用鍋鏟使勁鏟才能剷出點黑漆漆的齏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達火冒三丈,叉腰站在書房裡,隔著緊閉的槅窗痛罵丫鬟。
中氣十足,聲如洪鐘。
蓮殼上前幾步準備叩門,傅雲章叫住他,「等等。」
傅雲英在一旁道:「去巷口買幾籠饅頭、炊餅,要滾熱的麵湯,若是有油條,多買些。」
傅雲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僕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門的時候,我看婆子裝提盒,除了幾條鮮魚,都是些鮮藕、蓮蓬、菱角、西瓜之類的時蔬,下酒菜只有臘鴨、花生米、醬菜和釀黃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過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紀又大了,口味會變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時候,那邊的老人牙齒不好,不喜歡吃涼的滷菜,喜歡吃點熱烘烘的麵食。」
「你就這麼肯定姚先生會留我們吃飯?」傅雲章挑眉,笑問。
傅雲英沒說話,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達脾氣古怪,軟硬不吃,敢當面指著首輔沈介溪的鼻子罵他是權臣。她此前從未和姚文達打過交道,以傅雲章的細心體貼,一定早已經篤定姚文達不會給他們難堪,才會特地帶她來姚家走這一趟。
而且他連下酒菜都預備好了,又何必多此一問?
傅雲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輕敲傅雲英的腦袋,笑而不語。
一開始只是因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後來查到傅四老爺反對立牌坊的事和她有關,他對這個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單影隻久了,突然有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個孩子,也依然讓孤立無援的他受到鼓舞。
讓她可以和族中男孩們一樣讀書,既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處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彌補自己以前的遺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明白那種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僅要面對旁人的阻撓和諷刺,還要為叵測的將來憂慮,可她卻能義無反顧地拋下種種顧慮,堅持自己的想法並為之努力,比少時的他強多了。
不妨給她一個機會,看她能走多遠。
相識愈久,逐漸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沒有費心遮掩收斂自己的異常之處。
女子的身份既束縛她,也給她一種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灑脫。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眾人,何不鋒芒畢露。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她舉止沉靜,古板嚴肅,沒有表現出一絲意氣風發、桀驁不馴的少年之態。
卻不知在別人看來,她仿佛一輪初升的朝陽,生機勃勃,雲霞噴涌,她隨時將破雲而出,罩下鋪天蓋地的萬丈光芒。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飛快成長,感慨良多。
有為人師者的欣慰,有羨慕,有讚賞,還有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狹心思----他以為自己心沉如水,這種活潑鮮活的情緒早離自己遠去了。
事實上,有個特立獨行、總能趕在別人反應過來之前聽懂自己說的話並且迅速做出回應,不吵不鬧,聽話懂事,偏偏又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難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沒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親從娘家抱過來養大的,母親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個血緣親近、方便拿捏的媳婦,她才能繼續掌控內帷。他和以前一樣,默許母親的任何決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堅決反對兩家聯姻,傅容不會改姓成為他的妹妹。
從母親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鬆了口氣。
母親守寡多年,身邊有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小女兒,傅雲章樂見其成。傅容年紀小,又是嬌寵長大的,並不知道長輩們的謀算。他曾試圖把傅容當成親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他以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樣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傅容的言行舉止,為人處世,說話時傲慢的語氣,走路的樣子,找他討要東西時那種理直氣壯的頤指氣使,和他的母親簡直如出一轍。
母親多了一個女兒,他依然還是沒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應該和啟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樣,平時吵吵鬧鬧,搶這個爭那個,一起闖禍,一起受罰,害怕的時候一起沒志氣地大哭。
縣裡人都誇他早慧,其實他只是在母親的揠苗助長之下提早認清現實而已。早在十歲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不會像四五歲懵懂時那樣羨慕同窗們父母雙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須竭盡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為母親撐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陰可以虛度,他卻只能一日日埋首書海,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傅雲章有點明白當哥哥是什麼感覺了。
※
他們站在姚家門前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噠噠響,蓮殼捧著竹絲攢盒回來,「五小姐,東西買齊了。」
傅雲英翻開攢盒蓋子掃幾眼,點點頭。
姚文達、浙江人周鈺和崔南軒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過,免不了互相交際應酬。姚夫人還在世時,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錯,每逢佳節,一定會互贈節禮。姚文達和崔南軒僵持期間,她和姚夫人雖然不再來往,但從沒有撕破臉,偶爾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對方,還會微笑致意。
姚文達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蟾宮折桂,打馬遊街,固然是一鳴驚人,揚眉吐氣,姚夫人卻因為操勞過度而疾病纏身,沒過兩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雲英最後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時候,她頭戴珠冠,身著禮服,坐在離門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間命婦們談笑,說的都是姚文達的事。
那時姚夫人面色紅潤,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傅雲英記得姚文達愛吃什麼。
她怔怔出神,左邊袖子突然被人輕輕扯了幾下,傅雲章低頭看她,含笑問:「在想什麼?」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剛才只是隨口那麼一問,並不需要她給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剛剛罵完丫鬟,多大的氣也撒完了,我們進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僕打開咯吱咯吱作響的院門,看到傅雲章和傅雲英,或者說是看到傅家家僕提著、擔著的一擔擔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臉笑,「傅相公來了!大人這幾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來,大人就要親自上門請了。」
傅雲章微笑著和老僕寒暄幾句,命人把準備好的下酒菜、剛買的熱食擺上。
老僕正為家中唯一一口大鍋燒糊了而發愁,傅相公上門探望大人,還帶來這麼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頭!他高興得直念佛,也不計較傅家家僕越殂代皰,一面叫丫鬟趕緊洗臉過來服侍,一面去書房通稟,「大人,傅相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