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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老師會很高興的。」
他輕聲說。
「二哥,你高興嗎?不要哄我。」
傅雲英仰頭看著他,語氣很認真。
傅家的人對她很好,這世上每一份關懷都值得被認真對待。她感激每一個對她好的人。
小傢伙眼神真摯,目色清亮,口吻比詩會上那些討論經籍註疏的學子還嚴肅,傅雲章卻有些想笑。
「高興。」
他揉亂她梳得整齊的額發,輕笑道。
當初帶她去見趙師爺,就是想誘騙老師收下她這個學生。老師曾教授過沈閣老的髮妻趙氏,雖然放浪形骸,其實心如赤子,不會因為她是女子而看輕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著她走多遠,老師可以給她提供更多庇護。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豐滿,擺脫種種束縛,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沒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雲章這夜宿在大朝街這邊宅院的客房裡。
翌日天還沒亮,他匆匆梳洗,換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雲紗袍出門。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請鍾家人吃酒,宴席就擺在黃鵠磯的黃鶴樓里。
管事和鋪子裡的掌柜按著他的吩咐準備好銀兩和幾大抬盒禮物,布匹綢緞,精細果點,新鮮時蔬,摞得滿滿當當的,著人送到鍾家去。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鍾家接了二少爺的帖子,收了銀子。」
管事和掌柜們鬆口氣。
吃午飯前,聽得門外僕人們驚喜的叫聲傳來,坐在正堂里等消息的傅月、傅桂和傅雲英迎出五穀豐登大照壁,傅四老爺和傅雲啟、傅雲泰果然回來了。
在牢里待了一夜,傅四老爺像是沒事人一樣,依然紅光滿面,傅雲啟和傅雲泰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
兄弟倆眼圈青黑,說話有氣無力的,被僕人們架著送回房。
傅雲英聽到傅雲啟惶恐的驚叫聲:「虱子,裡面有虱子!我要把頭髮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幾句,聽到這一句,臉色大變,下意識後退好幾步。
「爹,沒受罪吧?」傅月攙扶傅四老爺進房,說話帶了點哭音。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沒事沒事。」
他低頭聞聞自己的味道,眉頭一皺,讓僕人去準備香湯,回房梳洗。
等他換了身衣裳出來,花廳里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飯蔬,傅雲啟和傅雲泰沒出來,傅四老爺吩咐下人把飯菜送到他們房裡去。自己帶著女兒和兩個侄女吃飯。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兩碗肉湯泡飯,頻頻給傅月、傅雲英和傅桂夾菜,席間還說了幾個笑話。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過飯,傅四老爺叫來管事,「快入秋了,該給月姐她們裁幾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樓街的裁縫最好,其中一家是蘇州府人開的,他們曉得南直隸時興什麼樣式。聽說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請他們家做衣裳。」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道:「那就請他們家的。」
下午,裁縫上門給傅月、傅桂和傅雲英量體裁衣。
裁縫常在內院行走,慣和婦人閨秀打交道,三言兩語就把心頭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開眼笑。
兩姐妹聽裁縫講楚王府和武昌府幾大世家之間的八卦,聽得興致勃勃的,聽到激動處,一個勁兒追問,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國去了。
在平民百姓們眼中,王府就和皇宮差不多,裡頭的秘聞對她們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爺和王妃每天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這樣無聊瑣碎的事她們都能聽上三天三夜。
傅雲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爺,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人,平白無故受了場不白之冤,在牢里擔驚受怕一夜,回家頭一件事不是痛罵鍾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撫傅月和傅桂。
量過尺寸,她回到房裡,洗淨手,讓芳歲鋪紙磨墨。
趙師爺提過武昌府知府的母親趙善姐。深閨婦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為外人所知,但趙師爺卻直呼趙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趙善姐,而是趙善姐以畫技揚名,堅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雲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綠的芭蕉叢,提筆蘸墨。
她不能懈怠。
第38章 化解
黃鶴樓主樓有三層,重檐翹角,巍峨雄渾。內設雅室,周圍繞以彩繪遊廊、八角涼亭。
整座樓體屹立於黃鵠磯之巔,背倚蛇山,下臨江流,鳥瞰城郭,和長江對面的晴川閣遙遙相對。它幾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徵,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們路過此地,一定會登樓抒懷,在此題詩作畫、大擺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虛此行。
站在黃鶴樓前廊遙望對面一座座綿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滾滾波濤中若隱若現的船隻,煙波浩渺,江水浩瀚,面對不見天際的滾滾大江,人是如此渺小,飄搖的船隻就像一片片隨波逐流的落葉,隨時可能傾覆江底,但身處高樓,又仿佛將城池踩在腳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主掌一切,似乎可以體會到文人騷客們為何喜歡在此處指點江山,抒發感慨。
冷清如傅雲章,登頂遠眺時,也能感覺到胸腔中自然而然騰起一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爺,高處不勝寒,這裡風大,還是早些還席吧。」
山風吹過,扯動遊廊輕紗嘩啦啦響,蓮殼打了個哆嗦,輕聲道。
伴當顫抖的聲音將傅雲章從茫然中喚回現實,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語。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剎那的錯覺,他生來註定和雄心壯志扯不上關係。
那太耗費精力了,難以想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了一個理念和整個世道抗爭。蚍蜉撼樹,聽起來何其震撼,何其振奮人心。然而真正肯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無幾。
他從不會把自己置於九死一生的艱難境地。雖然他也不容於世,也曾多次試圖改變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來只在自己能力可以達到的範圍內小小的任性放肆,絕不會拿雞蛋去碰石頭。
黃州縣的傅雲章聲名遠播,僅憑他一個人就能影響整個州縣,在縣裡沒有掣肘,他能毫無顧忌地顯露自己的鋒芒。
武昌府的傅雲章不會那麼激進衝動,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上到楚王府養尊處優的權貴,下至渡口碼頭靠搬卸貨物討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麼多人讚美翠竹寧折不彎,事實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韌、知變通而已。狂風過處,竹浪隨風翻湧,只有彎下脊背,才能適應環境,不至於被大風硬生生折斷。
那些寧折不彎的,早就被摧折或者連根拔起了。
「高處不勝寒可不是這麼用的。」
一聲帶著醉意的輕笑,一名相貌堂堂,頭戴蟬翼羅方巾,身著丁香色大袖雲錦道袍的男子掀開薄紗,搖搖擺擺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雲章身上,一張嘴,酒氣衝天,「賢弟高才,你的書童卻不怎麼機靈。賢弟如此人品,實在可惜。」
傅雲章收回凝望對面山水的目光,不動聲色退後一步,躲開男子,微笑道:「家僕不識字,讓鍾兄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