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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姚文達的墨卷,就用了註疏中的「即後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字言文武新民之止於至善也」來破題,一語道破原題題旨,確定以「至善」為核心來抒發理解。
簡明扼要,破題精準。
八股中引用大量經書原句和《四書集注》里的話,排列鋪成,論證觀點,最後以「愈久而不能忘也」呼應破題,總結全文。
總的來說,姚文達的八股文雖然大量採用原句,但是完全沒有生搬硬造故意拼湊的感覺,古樸淡雅,文字簡練,多引用經語註疏,熟練將前人經籍融會貫通,
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時他的文章得到幾位主考官的一致推崇,後來殿試問策,他對答如流,成功摘取魁首之名。
可惜他年老貌丑,被探花崔南軒搶去風頭,此後仕途也不大順。
※
「你覺得這篇時文寫得如何?」
傅雲章餘光看見傅雲英站在自己身側,目光落在墨卷上,眉頭輕蹙,似在認真思考,忽然問道。
「狀元爺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傅雲英隨口答道。
「我聽孔四哥說過,姚學台是狀元爺。」
她反應過來,面色不改,補充一句。
傅雲章挑眉,沒有多問。
「二哥,這次去武昌府,你是不是要去拜訪姚學台?」
「嗯。」
傅雲章頷首,片刻後,一笑,「我以前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眼帘微抬,仔細打量傅雲章幾眼,心中瞭然。
難怪姚文達幾次三番為難譏諷他,原來如此。姚文達生平最恨之人,當屬崔南軒無疑。傅雲章年輕俊秀,小小年紀考中舉人,姚文達老態龍鍾,走路幾乎要拄拐,看到他不及弱冠之年便名聲遠揚,氣度優雅從容,說的也是湖廣官話,難免會觸動心事,想到崔南軒。
不是傅雲章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平白受池魚之殃。
她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二哥,孔四哥說姚學台和禮部侍郎崔大人勢如水火,你當著姚學台的面和崔大人撇清干係,姚學台說不定就不針對你了。」
說出崔大人幾個字時,她沒有停頓,那幾個字就像露水滾過草葉,飛快從她舌尖吐出,無比順暢。
傅雲章抬手揉揉她的髮髻,「孔四都教你什麼了?」
孔秀才很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學,多參加幾次鄉試,說不定哪一次運氣好能考個名次,但也僅止於此罷了。他家中不大富裕,無力供奉他走其他門路,索性絕了當官的念頭,專心研究官場交際之事。
傅雲英猜測他的目標很可能是成為傅雲章將來的門客。
進士選官有嚴格的戶籍限制,不能擔任家鄉地方的官職,只能去外地赴任。強龍不壓地頭蛇,地方官赴任時,多半會帶上自己信任的幕僚門客,這些人中同鄉和上官的關係更緊密,無疑更受上官倚重。
孔秀才常常幫傅雲章打理交際往來的事,忙前忙後,任勞任怨,打聽消息、上下聯絡,交好學官、教授,基本上已經是傅雲章的門客之一了。
他知道自己做不成官,乾脆放浪形骸,從不拿異樣眼光看待傅雲英的種種異常之處。
有幾次他到琳琅山房借書,蓮殼他們不識字,不知道他要借的書在哪兒,找尋半天沒有頭緒。傅雲英幫傅雲章整理過書房,隨手一指就能指出正確的方位。
孔秀才覺得好玩,抽背她四書中的內容,發現她都能背誦出來,驚詫不已,此後不再用哄孩子的口氣和她說話。
她從孔秀才那兒聽來一大堆官場八卦故事。
什麼沈閣老的親戚胡作非為,地方官員為了巴結沈閣老代為包庇,被言官參了一本,結果沈閣老的親戚沒事,那個言官被罷免了。
什麼姚學台心胸狹窄,愛記仇。幾十年前他們鄉里的一位鄉老得罪他,他考中狀元以後,回鄉祭祖,當地知縣老爺、鄉里的族老們、姚家子孫後輩幾百人眼巴巴守在官道前,烈日下曬得頭暈眼花,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狀元爺。找人一打聽,喝!狀元爺為了出氣,硬是讓小卒改道,非要到那位已經作古二十多年的鄉老墳前敲鑼打鼓大搖大擺轉幾圈,好教鄉老知道,他姚文達考中狀元了!
……
諸如此類的,傅雲英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不管是誰教的,管用就行。」
看傅雲章停下筆,傅雲英走到窗邊斟了杯胡桃茶送到他手上,慢慢道。其實只要傅雲章在姚文達面前罵崔南軒幾句,事情就解決了。不過以傅雲章的品性,做不出背後詆毀別人的事。
尤其他還挺欣賞崔南軒的。她收拾書房的時候看到一本崔南軒的文集。
「姚學台此人雖然不壞,但是過於偏執。他怎麼看我,是他的事,不必強求。」
傅雲章喝口茶,唇邊浮起一抹笑,「隨他去。」
傅雲英猜到他會這麼回答,他這人看似溫和,其實內藏機鋒。
她眼珠一轉,問:「二哥,姚學台是南直隸人,他是不是姚廣孝的後人?」
姚廣孝,年少出家為僧,法名道衍,成祖賜名廣孝,輔佐成祖以「靖難」為名奪得皇位,深得成祖信任。有《逃虛子集》傳世。
「姚廣孝?」傅雲章一愣,耐心和她解釋:「姚廣孝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姚學台的家鄉雖然也在南直隸,但和蘇州府相距幾百里,不是同族。」
傅雲英噢一聲,「可是我聽孔四哥說,姚學台常常以姚廣孝族人自居。」
「姚家是郡望,所以姚學台才會這麼說,不一定非要是蘇州府姚家同支。比如姓王的人說自己乃太原王氏,是為了表明姓氏,不一定非要是太原人。」傅雲章放下茶杯,道。
傅雲英默默聽他說完,漫不經心道:「姚學台崇拜姚廣孝,二哥你為什麼不試試姚廣孝的文風?」
不要再研究姚文達的墨卷了,他本人喜歡激情充沛的文章。
「怎麼想到這個了?」
傅雲章早已經習慣她口中時不時蹦出驚人之語,沒因為她轉換話題太快而反應不過來,順著她的話道,「姚廣孝通陰陽之術,胸中有雄豪之氣,文風亦霸道,旁人只能模仿他的句式,學不來風骨。」
這倒也是,傅雲章自有他遣詞用句的習慣,姚文達的文章他可以模仿,但姚廣孝和他文風相差太大,突然去模仿,不一定能討好姚文達,要是學了個四不像,那就不美了。
傅雲英怔怔想了半晌,眼前豁然開朗,走捷徑固然可以投機取巧,但是不能因此鑽進牛角尖里去。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二哥,我明白了。」她輕聲道。
傅雲章並不問她明白了什麼,含笑點點頭,笑容溫和。
她學習的速度比他預想中的要快多了,如同埋下一顆種子,眼看它發芽生根冒出柔嫩的葉片。現在的她需要更多陽光,同時也要經受雨水摧打,風霜磨礪,根須才能扎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