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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趙師爺聲名遠播,他的文章流傳出來,湖廣各個州縣的文人才子爭相傳抄。如陳知縣所願,黃州縣這回算是徹底揚名了,其他州縣的學子們譏笑黃州縣人粗俗鄙陋,民風野蠻。提到黃州縣幾個字,立刻能背出趙師爺的文章。

    現在黃州縣本地的文人對趙師爺恨之入骨,叫囂著如果他敢踏進縣城一步,抄傢伙把他痛揍一頓----就像他那篇見聞里寫的那樣,用拳腳說話。

    結果人家大搖大擺來了,沒事人一樣坐在長廊里和傅雲章對弈,看到傅雲英,還抬手和她打招呼,「丫頭過來,那天太倉促了,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想不想拜我為師?」

    傅雲英沒有猶豫,果斷道:「我有老師了。」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面帶不屑,抄起棋桌上調香的銀簽子,對著傅雲章腦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學生搶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

    傅雲英回到書房裡間,傅雲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著翻書看。他的批註寫得非常詳細,幾乎每一個他疑惑的地方旁邊都做了標記,然後寫下他自己的領悟和看法,偶爾也有「不可盡信書」、「一派胡言」、「可笑至極」之類豪放瀟灑的評語,依稀能窺見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讀書的時候很認真,小小年紀竟能沉得住氣,坐在花幾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丫頭時不時進去添茶送水,她頭都不抬。

    趙師爺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幅枇杷粽子畫是你畫的?」

    傅雲章沒說話,漫不經心落下一子。

    趙師爺自顧自接著道,「那就是你妹妹畫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畫完全不同。她的台閣體有古風,有筋有骨,婉麗雍容,不像時下流行的台閣體,只知道追求圓潤規範,失了風骨。」他頓了一下,「可她的畫鮮妍生動,筆法天然,簡潔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響。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宮裡那幫畫師的。」

    本朝畫壇大致有兩個派別。一派是以唐敬儒為首的文人畫家,他們滿腹詩才,既能吟詩作對,也能潑墨作畫,往往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唐敬儒是當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畫一幅價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對他讚賞有加,京師達官貴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圖為雅事。另一派就是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匠,他們通常以畫畫為生,為王侯士族作畫,雖然畫技精巧,但不為文人所認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師覺得如何?」傅雲章抬頭,視線越過半卷的竹簾,落到傅雲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

    小孩子應該都愛笑才對,她卻很少露出歡笑神色,笑也只是淺笑,只有雙唇輕抿時才會露出笑渦。

    「情深不壽,慧極早夭。這丫頭心思太重,不是好事。雲章,你比我更明白該怎麼辦。」趙師爺眼珠轉來轉去,偷偷摸摸移走幾顆棋子,「你不擅長畫畫,也不懂畫,要麼給她找個好老師……要麼,什麼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州縣沒有好的畫師。」傅雲章道。

    趙師爺怔了怔,抬起眼帘看他,沉默片刻後,鄭重道:「倒是難得看你這麼寵著誰……也罷,你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學,那就得保證她能學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趙善姐你可聽說過?」

    傅雲章皺眉想了一會兒,「略有耳聞。」

    范維屏是山東人,沒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趙家。他在武昌府求學時,聽人說過范大人的母親和首輔沈介溪的夫人趙氏沾親帶故,原來她倆是族中姊妹。難怪范維屏能調到湖廣出任知府。

    「趙善姐是我的遠房堂妹,她自小擅畫。當年她待字閨中時,家中窮困,出不起嫁妝,出閣前她閉門不出,花一個月畫得一箱工筆花鳥畫,換得黃金百餘兩,風風光光出嫁。」趙師爺緩緩道,「趙善姐是閨閣派,你妹妹若能拜趙善姐為師,她以後的妝奩就不必你費心了!」

    傅雲章嗯一聲,把這事記在心上。

    范母趙氏是范知府的母親,住在繁華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黃州縣來。如果要英姐拜師,豈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紀離家求學,對她來會不會太辛苦?

    他心裡想著事,絲毫不耽誤落子的速度。趙師爺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乾脆再度胡攪蠻纏使出悔棋這一招。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隨他耍賴,反正他耍賴也贏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體分布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學官:教官,府、州、縣管秀才的儒學教官。

    文章和後面寫到畫壇兩個派別的內容屬於私設。真實歷史上明清時期的畫壇基本被文人畫壟斷。開一句玩笑就是:那時候的人覺得文人畫才有逼格。

    第30章 姐妹

    過了巳時,傅四老爺派人來接傅雲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辭別傅雲章。

    熾熱的陽光灑在水面上,閃碎的金光隨著水波晃蕩,趙師爺正和傅雲章討論姚學台出的觀風題。

    趙師爺幫傅雲章出主意,「我聽人說這姚學台是得罪沈閣老才被趕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剛直,不畏強權,喜歡簡練犀利、見解正統的文章,你的文風偏於清麗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論,多用典故。」

    傅雲章道:「學生受教。」

    傅雲英悄悄翻了個白眼,趙師爺這分明是在誤人子弟。姚文達確實不畏強權,但他喜歡的並非雅正平淡的文章,雖然他本人擅長的是結構嚴謹規範的八股文,可他最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風相反的靈巧多變、結構鬆散,不受格式拘束,酣暢淋漓的八股文,他認為殿試上的文章必須有縱橫浩蕩之氣,方不負天子門生之名。

    這是姚夫人告訴她的,姚文達常常把崔南軒罵得狗血淋頭,私底下卻偷偷收集崔南軒的文章,夜深人靜時一邊罵一邊看,看完還要寫感想。

    趙師爺還在接著勸傅雲章模仿姚文達的文風,她想了想,告辭回去,沒有出聲糾正趙師爺。在韓氏、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她可以沒有顧忌,當著其他人的面還是得收斂一些,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回到丹映山館,她熱出一身汗,髮髻裡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團熱氣在裡面。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敷兒過來叫她去吃飯,她實在不想動。

    韓氏搓搓手,不由分說拉她起身,推著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面饃饃,吃薑汁酸筍豆芽過水麵,你天天喝湯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點乾的。饃饃多好吃!全是細面蒸的,還加了洋糖。」

    天氣熱,午飯擺在外面廊檐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撐開巨大的樹冠,蓋住大半個院子,罩下一片幽涼的濃蔭。

    飯桌上唯獨少了傅雲啟,大吳氏讓韓氏吃過飯接著去照顧他,小吳氏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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