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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下人追上來,「二少爺,老太太昨天說,等您回來,讓你立刻去佛堂見她。」
傅雲章皺眉,長舒一口氣,掉頭去佛堂。
陳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間大屋,三明兩暗,其中整整三間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里念經,半開的南窗飄出一股股裊裊青煙。
「二哥哥。」傅雲章踏進迴廊,一人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撅著嘴巴問,「蘇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雲章皺眉,輕聲道:「容姐,你應該先問他傷得重不重。」
「這都什麼時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別挑我的錯?」傅容哼一聲,跺跺腳,「蘇桐沒法考試……那我們的親事怎麼辦?」
「這事要看母親的意思。」傅雲章輕掃袍袖,繞過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這話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確實是母親說了算,蘇桐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幫她爭取的。她囑咐旁邊的丫頭,「我這會兒乏了,先回房去。你在這裡守著,要是母親找我,立刻回去通報。」
丫頭點頭應下。
佛堂里很香,天天十幾種香料日日蒸熏,別說是帳幔衾枕,連磚地細縫裡的塵土也吸飽了香氣,成了一粒粒香屑。
陳老太太坐在蒲團上,閉目念誦佛經,手裡轉動著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聽到腳步聲,沒有睜眼,「蘇桐的傷能不能治好?」
傅雲章掀袍跪坐於陳老太太身後的草蓆上,眼眸低垂,緩緩道:「不會耽誤以後寫字讀書,不過沒法參加今年的院試。周家人答應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一百畝山地。四叔很愧疚,堅持要由他來供蘇桐以後讀書的花費,我替蘇桐拒絕了。」
陳老太太眉心緊皺,「好端端的,怎麼就碰到這種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聰明伶俐的,生得又體面,沒想到這麼不中用,別人打架,他湊上去做什麼?自作自受。」
傅雲章沉默半晌,母親並不關心他怎麼處理蘇桐受傷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歡蘇桐,那這門親事……」
「當初說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訂親,現在是他自己不爭氣。」陳老太太道。
母親的反應在傅雲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蘇桐,不是因為蘇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聽人說蘇桐極有可能成為黃州縣繼他之後最年輕的秀才,才對蘇桐格外關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乎。
傅雲章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考中秀才,母親會怎麼對他?
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泥巴堆里打滾時,他就開始捏著竹管筆開始學寫字。從記事起,他的記憶里沒有玩伴,沒有嬉戲,只有一本本破舊的書冊和陪他熬過漫漫長夜的油燈。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頑皮的時候,也有疲累的時候。可他不能鬆懈,不能偷懶,因為母親為了供他讀書,從早忙到晚,他們家的機杼聲天不亮就響起,直到三更半夜才會停下來。
母親為了他嘔心瀝血,他無以為報,只能伏案苦讀。
多少次他讀書讀到半夜,抬起頭望著窗縫外濃稠的夜色,心裡一片荒蕪。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單調,如此乏味。
蘇桐和他太像了,同樣少年喪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為命,需要靠讀書科舉來重振家業。
但他們倆又根本不像,蘇桐目標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傅雲章並不看好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蘇桐太功利,他遲早會出人頭地平步青雲,他看不上傅容。
親事就此作廢也好。
他一時感觸,怔怔出了會兒神。陳老太太也不管他,接著誦讀經文。
天光大亮,光線穿過重重幔帳,在石磚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遠處傳來模糊的雞鳴狗吠聲,婦人站在院門前呼喚調皮的孩子歸家吃飯。
傅雲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舊還是往日的樣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數座古樸無華的靈璧石矗立其間,雪白院牆上雲層涌動,金光普照。
他站在台階下仰望「琳琅山房」幾個字,字跡婉麗,是朝中最為流行的台閣體,但結體飄逸,和時下那種橫平豎直的台閣體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嚇著她了,小丫頭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抬腳走進書房,推開門,驀的一怔。
梳雙髻,穿綠地滿池嬌織繡紋縐紗衫子,印花纏枝細褶裙的小娘子背對著他坐在花幾前的小杌子上,手裡捧了一本書。她坐得筆直端正,姿勢乖巧,鬢邊一枝小巧玲瓏的金絞絲燈籠簪子似乎融進漫進屋內的日光里,一動不動,折射出耀眼光華。
聽到腳步聲,她側過身子,從下而上抬眼看他,臉上是那種他熟悉的平靜神情,「二哥,你遲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台閣體:既是一種文體,也是一種字體。
第28章 粽子枇杷
傅雲章輕輕嗯了一聲,緩步踱到書桌前,一派雲淡風輕。
寬大的袍袖掃過桌沿,瑞獸烏木鎮紙、黃銅山形筆架、洗涮毛筆的水盂應聲落地,「哐當哐當」發出一連串巨大的刺耳響聲。
他僵了一下,眉頭輕皺,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茫然之態,仿佛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是他造成的。
傅雲英搖搖頭,放下書冊,站起身給他斟了杯珠蘭花茶,一一撿起掉落在地的鎮紙筆架放回書桌上,擺放整齊。怪不得傅雲章書房的文具很少是瓷的,大概是摔的次數太多,經不起他折騰,最後全換上烏木、黃銅的了。
傅雲章端起茶杯淺啜幾口,茶水清甜,正好不冷不熱。視線落到花几上,挑挑眉,「在讀《易傳》?」
「《近思錄》格物窮理分卷中說,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後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學者要自得。《六經》浩渺,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後,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見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條平坦底道路。」
傅雲英拿來笤帚和竹絲簸箕,一邊清掃地上的水漬,一邊緩緩背出《近思錄》中的原文,道,「孫先生說,《易經》講的是陰陽、消息、盈虛、變化之道,和其他幾經的學法不同,要先立一個門庭,就得通讀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的註解,才能通曉其義。」
「找到路徑了?」傅雲章手指輕叩桌沿,含笑問。
傅雲英沒有逞強,老實答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二哥,我讀了一個多月,還是不識廬山真面目,而且越讀越糊塗,連上山的路都記不起來了。」
《易經》是講變化的書,萬事萬物蘊含無窮變化。寒暑變更,春夏秋冬四時變化,日月交替,白晝長夜輪番轉換。世間萬物都可以用變化來解釋,人的得失吉凶,也是無窮變化中的一種。不同的人從書中得到不同的領悟,大到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悟出安邦定國的良策,小到占卜當日吉凶。總之,找出變化背後的法則,加以順應利用,可以讓好的更好,同時儘量避免變化的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