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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我不怕。」她說,慢慢穩住身形,借著他的攙扶跳下桂樹,跺跺腳,後怕地吁了口氣,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頭朝他笑了笑,帶了點討好的意味,「明錦哥哥,別告訴我娘你看見我爬樹了,好不好?」

    霍明錦垂眸看她,她小臉紅撲撲的,熱得出了汗,不知在樹上待了多久,「躲在樹上做什麼?」

    她環顧一圈,見周圍沒人,懊喪地嘆口氣,哼一聲說:「我和哥哥吵架了,他們笑話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我真的很生氣。」

    「所以你就躲起來?」霍明錦抬手摘下幾片纏在她發間的葉子,想了想,取出綢帕,拭去她額角的汗珠。

    「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坐在樹上玩,有時候還在樹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幫她擦臉,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樣回一個乖巧的萬福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甜絲絲的,「多謝明錦哥哥搭救。」

    霍明錦很少笑,但對著她不知不覺就嘴角上揚,用一種他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溫柔語調道:「外面熱,早點回房去。」

    她響亮地「嗯」一聲,點點頭,「明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著她走遠。

    魏大少爺很快折返回來,領他逛了園子,吃過茶,天色漸漸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聽到槅窗里阮氏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喜歡英姐……是她的福氣……說來是英姐沒這個緣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養大,她父親給她訂了一門親事,說的是同鄉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預備給他們倆辦喜事……」

    房子裡靜了一靜,安國公老夫人一直不說話。

    阮氏越來越忐忑,到最後聲音都發抖了,「官人說雖然崔家現在落魄了,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

    霍明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酷暑天氣,彩漆欄杆上的神仙人物圖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吱嘎幾聲,緊閉的房門應聲而開,阮氏和婆子們簇擁著安國公老夫人走出來。

    他沉默著上前扶住祖母。

    魏選廉和阮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送他們出府,等他們離去後,夫妻倆對望一眼,悄悄鬆口氣。

    馬車駛離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國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錦的手,慈愛道:「明錦,我們霍家家風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輕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經訂了親,這事還是算了。奶奶再給你挑一個好的。」

    霍明錦不語。

    安國公老夫人被他氣笑了,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嗔道:「和你爹一樣犟!」她嘆口氣,接著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崔家好幾年沒和魏家來往了,英姐她娘這是故意拿崔家當藉口。我起先還看不上魏家的門第,要不是你喜歡英姐,我也不會舍下我這張老臉三天兩頭往魏家跑,沒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實意地嫌棄我們,不想和我們結親。魏選廉果然是個清要官,我孫子出身高貴,人品又如此出眾,他竟然不動心。」

    她頓了一頓,皺眉道:「以勢壓人、奪人親事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你爹手握兵權,多少人盯著他看呢!被那幫整天上跳下竄的言官抓住把柄,鬧得不好說不定連官位都保不住。再說了,你還小,覺得英姐這個小表妹好玩,一時喜歡了想娶回家裡守著,等再大幾歲,說不定你就不喜歡她了。魏家攏共只有英姐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看他們捨不得把英姐嫁到勛貴家受累,就算沒有崔家這門親,他們也不會點頭的。你別惦記她了,何苦為了一門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會讓她受累的。」霍明錦硬邦邦道。

    安國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後合,「你果真喜歡魏家那個小姑娘?」難道向來只知道舞刀弄槍的孫子真的開竅了?那麼多標緻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歡,怎麼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錦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安國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罷,事情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奶奶有辦法讓魏家點頭。」

    霍明錦不知道祖母想了個什麼辦法,當時不知道,以後……更沒有機會知道。

    安國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場小小的風寒感冒,家裡人以為不是什麼大事,照例請太醫來為老夫人寫藥方子,太醫請過脈案後,卻搖頭嘆息。

    半個月後老夫人去世。他為祖母守孝,還沒過頭七,韃靼人犯邊的消息傳來,他披上甲衣跟隨父兄遠赴西北,這一去就是幾年。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們勝多敗少,後來不知不覺被韃靼人引進陷阱里,父親和堂兄們誤中圈套而死,主將身亡,數萬大軍頃刻間亂成散沙,兵敗如山倒。死的人越來越多,他那時只有十幾歲,臨危受命,獨撐危局,扛起帥旗的那一刻,一瞬間蒼老成熟。顧不上收殮慘死的父兄們,他當機立斷,一人一騎衝到陣前,率領大軍退回城內。

    韃靼人兵臨城下,日夜激將辱罵,譏笑他們是縮頭烏龜。將士們群情激奮,他喝令眾人,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

    到後來,韃靼人把他父親和堂兄們的屍首帶到城牆下,當著他的面凌虐。

    兵士們嚎啕大哭,喊著父親和堂兄們的名字,要求他帶兵迎戰。幾個副將聲聲血淚,大罵他膽小如鼠,貪生怕死,不配為霍家男兒。

    他不為所動,站在城牆上俯視韃靼人,眼睜睜看著父親和幾位堂兄的屍首被韃靼人縱馬踏成肉泥。

    等援軍趕到,已經是幾個月後了。

    等他報了殺父殺兄之仇返回京師的時候,老夫人的丫頭告訴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剎那,恍如隔世。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魏家會婉拒霍家的求親,鐘鳴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選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嬌養長大,應該嫁給一個溫文爾雅的相公,過歲月靜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婦們一樣,隨時預備著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舊友拉到定國公府吃酒,無意間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親。

    她長大了,眉眼依稀還是以前的模樣,但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笑了。明眸皓齒,頭髮烏黑,舉止溫柔賢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彎又細的雙眉微微擰起,終於認出他來,客氣而生疏,喚他「明錦哥」。

    自從安國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隨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斷了交情。

    幼時她笑著叫他「明錦哥哥」,拉著他的手帶他去看她親手種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時候她送他到垂花門前,學著大人的樣子和他告別,「下回來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種種,應該早就忘了。

    ……

    ……

    「二爺。」船艙外忽然響起隨從的呼喚,「二爺,到了。」

    霍明錦睜開眼睛,劍眉軒昂入鬢,連日旅途勞頓,輪廓分明的臉蓄滿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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