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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夏夜的風清爽宜人,風吹衣袍獵獵,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翻身上馬,挽起韁繩。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隨從們立即拔腳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漸漸融於月色之中。

    ※

    湖廣,黃州縣。

    臨近端午,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找傅雲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覺得舉人老爺一身正氣,寫出來的字也自帶辟邪的效果,端陽當天把他寫的字掛在堂屋裡,可以驅邪。

    傅雲章為此忙活了好幾天。

    他寫字的時候,傅雲英就不抄書了,站在書桌旁,全神貫注盯著他,揣摩他下筆的動作。

    她發現傅雲章認真寫出來的字非常有氣勢,初看清雋端正,細看瀟灑不羈。和他平時寫的字有些不同。

    傅雲章寫好給陳知縣的字,看傅雲英一眼,唇邊帶著笑意,「英姐,我的書房缺一塊匾,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合適?」

    傅雲英一手托腮,挨在書桌邊看他剛剛寫好的字,隨口反問:「二哥可有喜歡的?」

    「正是沒有喜歡的,才讓你取名。」

    傅雲章拍拍她的腦袋,故意弄亂她頭頂的髮髻,「你拜我為師,還沒送過拜師禮,就給我的書房寫幾個字吧。」

    傅雲英抬手整理髮辮,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雲章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烏篷船驚鴻一瞥,以為他是一個翩翩美公子。祠堂聽他舌戰宗族族老,認識到他外圓內方,是個有所堅持之人,不像尋常迂腐書生。

    他風姿出眾,舉手投足無不文雅端莊,她一直以為他應該像魏選廉一樣,俊秀儒雅,性情溫文。

    在外人面前他確實如此,清冷出塵,氣質高華。

    然而私底下兩人獨處時,傅雲章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懶散,不拘小節,看過的書隨手丟在一邊,用過的筆隨處亂放,會說一些市井趣事逗她發笑,對某些聖人之言不屑一顧。

    他的儒雅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不是偽裝,但毛手毛腳,經常打翻硯台的他也是真實的,鮮活的,不摻一絲假。

    傅雲英想不通他為什麼差別如此大,乾脆不去想,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二哥你喜歡聽雨水敲打靈璧石的聲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雲章怔了怔,「你怎麼曉得我喜歡聽雨聲?」

    「上個月落了幾場雨,我在書房裡抄書,聽到外面雨聲琅琅,池水流淌,甚為悅耳。」

    傅雲英指指卸下屜子的窗戶,院子裡什麼都沒種,只有一泓碧綠池水和墨黑靈璧石,看著實在單調,可落雨時卻別有意趣,意境悠遠,「很好聽。」

    傅雲章面上浮現出幾絲笑意,重複幾遍「琳琅山房」這幾個字,頷首道:「好,就叫這個。」

    他揚聲叫蓮殼進來,吩咐他準備絹紙,讓傅雲英寫字。

    「我的字寫得還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鐫了當匾?」傅雲英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問道。

    傅雲章含笑道:「無妨。」他頓了一下,「我也給你寫幾個字,你掛著可以辟邪。」

    傅雲英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寫好字,去側間洗手。回到書房時看到傅雲章趴在書案上,伸長胳膊夠窗下高几上的攢盒,寬大的青袍袖子掃過書桌,嘩啦啦幾聲,紙張撒得到處都是。

    他回首護住桌沿搖搖欲墜的筆架,手肘掃到另一邊的書匣,一聲巨響,鎮紙跌落在地,好險沒有摔裂。

    傅雲英習以為常,蹲下幫忙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整理書桌,把攢盒挪到傅雲章抬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二哥,我給你篩杯茶?」

    傅雲章點點頭,一派雲淡風輕。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出醜了。

    傅雲英篩了杯桂花茶給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篩了一半茶水。

    傅雲章端起茶鍾喝茶,面前一摞紙張,是蘇桐帶來的功課。他喝完茶,把紙張一一攤開,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批註和修改意見,指出其中的錯誤。眉頭偶爾微微蹙起,偶爾舒展開。

    傅雲英站在一邊整理書案,時不時掃幾眼攤在桌面上的文章,脫口道:「這十個人,只有蘇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僥倖能考中的最多不過兩個人。」

    傅雲章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怎麼說?」

    傅雲英指指其中幾篇文章,回答說:「二哥你出的題目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道題是往年會試的舊題,破題不難,可這幾個人不知所云,離題萬里,八股制藝,首先要學會破題,要真正領會題目的含義,才能尊題、如題、肖題,他們功夫不到家。至於剩下幾個,連格式都錯了,考場之上寫出的文章只會更差。」

    她最後點點蘇桐交上來的功課,「蘇桐的字寫得很工整,文章明達通暢,說不定能考一個甲等。」

    傅雲章一開始沒怎麼在意她的話,後來臉色漸漸變了,笑容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之色。

    「英姐,孫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教你制藝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孫先生雖然教她讀書,但斷然不會教她八股制藝。

    傅雲英面無表情,平靜道:「孫先生沒教我,不過九哥開始學了,我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

    事實上她不用偷聽,孫先生訓斥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時候聲如洪鐘,她只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得一清二楚。關於八股制藝的內容,一半是她自學的,一小半是旁聽的,還有一小半來自上輩子,她的幾位哥哥曾因為八股文寫得太過鬆散而頭疼不已,她去找哥哥們玩的時候,常聽他們討論京師流傳最廣的時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寫得很好,她那時候覺得好玩,跟著哥哥們一起背誦過。

    傅雲章沒有逼問她,淡笑著說:「你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以後不許如此失禮。」

    傅雲英愣了許久,點點頭。

    還以為傅雲章會不停追問她,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傅雲章摸摸她的發頂,又重複一遍,「英姐,想學什麼,就和二哥說,記住了嗎?」

    她抿緊唇,輕輕嗯一聲。

    「來,你把這十篇文章按照優劣排一下順序。」傅雲章停下筆,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雲英沒有猶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瀏覽一遍,斟酌一番後,調換順序,蘇桐的在第一。

    傅雲章微微失神,臉上難掩震驚。

    和他的點評結果一模一樣。

    他沉默片刻後,果斷道:「不用以後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制藝八股。」

    作者有話要說: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歷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屢次參加院試都考不過,一輩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裡苦啊。

    ……………………………………

    「天下有道,則……」這道文題原句出自《論語》,曾幾次出現在會試題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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