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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傅雲章回過神,看她探出半邊身子認真詢問他,表情嚴肅,嘴角輕抿時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太過正經,反而有種小丫頭裝大人的感覺,更顯可愛。
他笑了笑,起身進屋,寬袖隨意掃過書桌,嘩啦啦把所有書軸書冊粗暴地推到一邊,「等蓮殼進來收拾,你開始抄書吧。」
傅雲英嘆為觀止,難怪傅雲章的書房這麼亂,原來他就是這麼整理書桌的……
她朝傅雲章作揖,然後找到《一統路程圖記》,取出自己常用的筆,鋪好紙,開始抄寫。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文具都是四叔買的?」
語氣不像是單純的詢問,有種淡淡的惆悵。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過來,「四叔對我很好。」
傅雲章是遺腹子,從出生起就沒了父親,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他拉扯大,還供他讀書,孤兒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頭。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上學,光是每天要用的紙筆文具這一項花費,就是一大難題。他當年讀書時,肯定曾經為買文具四處受過不少委屈,說不定陳老太太不得不帶著他一家家去求親戚們施捨,才能湊夠買文具的錢。
她也沒了父親,傅雲章看到她,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難道……他之所以順水推舟當她的老師,就是因為這個?
她回答得乾脆,明顯發自內心,沒有一點勉強。傅雲章收起悵然之色,道:「那就好。」
第22章 驚聞
時值五月,院牆內外爬滿蜻蜓花藤,隔得老遠就能聞到絲絲甜香。
天亮得越來越早,還沒到巳時,日頭已經變得毒辣。傅雲英一路穿花拂柳,芳歲跟在一旁為她撐傘,光線被綢傘濾過,絲絲縷縷地浮動著。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個大晴天,丫頭們在院子裡晾曬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樹下踢毽子,小丫鬟們手提花籃,俯身摘取花池子裡的指甲花,搗成花泥,和上明礬,待會兒給兩個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滿頭是汗,接過丫頭遞到手邊的酸梅湯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招手叫傅雲英,「英姐,和我們一起玩吧。我給你描指甲。」
傅雲英婉拒她的邀請,進正堂辭別大吳氏,出來的時候聽到傅月和丫頭坐在欄杆前小聲嘀咕:「英姐整天讀書,都不和我們一起玩,她以後也要和桐哥一樣去考秀才嗎?」
她話音剛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試?」
傅月趴在欄杆上,一臉疑惑:「那英姐為什麼和啟哥、泰哥一起上學?」
「誰曉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麼都縱著她,連二少爺……」
傅桂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了。
芳歲腳步微微一頓,偷偷看傅雲英一眼。
「無事,走吧。」
傅雲英步下石階,走進明亮熾熱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筆直。
蓮殼和往常一樣,早在外頭等著了。芳歲照例抓了把方塊酥糖和松子糖給他,這一個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爺疼愛五小姐,五小姐不缺這個,便也不推辭,接過揣進懷裡,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兒個知縣老爺一大早過來了,二少爺不得空,讓您先自便。二少爺說書還是要抄,他要檢查的。」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章的字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寫得一般,不過教導她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每天要求她抄書,然後從旁指點一二,看似漫不經心,毫無章法,卻讓她受益匪淺。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傅雲章分明懂得運筆之法,也是勤學刻苦之人,從不懈怠,即使已經考中舉人,依然堅持天天溫習功課,這樣的人怎麼寫不出一手好字?
實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頭、婆子抱著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經過。本地風俗,每到端陽時,窗戶門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蟲,過完節也不管它,讓它自然吹乾,等到過年打掃房屋時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兒節,傅桂和傅月上個月就盼著女兒節了,從初一到初五,家家戶戶的小娘子盛裝打扮,穿新衣,戴艾葉,簪榴花,系五毒靈符、五彩絲線,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飲雄黃酒、吃過黍粽、綠豆糕、鹹鴨蛋後,全家老小齊聚江邊看賽龍舟,至夜方歸。
這幾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調的香花水洗臉,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頭髮,搽得每一根髮絲油亮黑潤,都是在為女兒節做準備。端午當天傅家的小娘子們齊聚一堂,誰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爺為此特意托人從蘇州府購置了幾套頭面首飾,聽人說江南閨秀常常嚼食茶餅,能令口齒留香,也隨大流秤了幾斤,傅月、傅桂和傅雲英一人一份。
另外還買了幾把灑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製作精美,從唐朝時就是官府取用的貢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會定期舉行扇市,蜀人都將扇子運到成都府販賣。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購入,運回京師、江南等地,貨離鄉土,立地漲價,一把扇子的價格可能漲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饒是如此,達官貴人仍然爭先購買,唯恐搶不到。
婆子一間一間打掃房屋,笤帚擦過地磚,沙沙聲響時斷時續。傅雲英踏進傅雲章的書房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雄黃味,端午在房屋角落灑上浸過雄黃的酒水,可以驅蟲。灶房、糧倉和陰濕的地方尤其要多灑。
傅雲章的書房枕池而築,潮濕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讓蓮殼燃起香爐,支起四面窗戶,從隨身帶的荷包里取出幾塊松香、金銀香扔進燭台式香爐里,蓋上蓋子,一縷縷香菸裊娜盤旋,空氣沒那麼難聞了。
等雄黃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傅雲章讓丫頭把花幾騰出來給她當書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羅漢床上去用功。
書房裡靜謐無聲,外頭卻很熱鬧,蓮花和蓮葉領著婆子擦洗靈璧石,雖然她們儘量壓低聲音說話,仍然能聽到窸窸窣窣說悄悄話的聲音,偶爾水桶翻倒,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和婆子蘊著怒意的叱罵。傅雲章性子古怪,書房亂成一團糟,卻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裡的山石。
抄完最後一個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放下竹管筆,吹乾紙上的墨跡,壓上鎮紙,等傅雲章回來點評。
抬頭時,忽然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
是一個腳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著雖儉素,卻眉清目秀,一雙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尋常小官人。
傅雲英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起。她抄書的時候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門口來人了,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著她抄完的紙看了許久,愣愣出神,半晌後恍然醒悟過來,揖禮致歉,「剛才怕打攪五妹,就沒有出聲擾你。」
傅雲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蒼白泛青的手腕,想起來了,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親的蘇家桐哥,她在書肆里見過他。
蘇桐自小在傅家長大,蘇娘子和他的姐姐蘇妙姐跟傅家女眷極為熟稔,傅家雲字輩的小官人平時和他以兄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