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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老莊之學是邪門歪道,先生不僅不教,也不許學生讀,等他們把基礎打堅實了,才准許他們涉獵。

    族學裡的老先生和孫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學的老先生喜歡摳字眼,字字句句都按著註解講,不許學生有一點自己的見解。孫先生畢竟是參加過鄉試的人,比老先生略開明些,不過因為他是傅四老爺請來的老師,學生如果學不好,是他的失職,因此他比族學的老先生更為嚴厲。

    傅雲英不用考科舉,孫先生對她的要求和傅雲啟、傅雲泰的不一樣。

    但到底哪裡不一樣,傅雲英也說不上來。說先生不嚴厲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馬虎了一點,他立刻能從她的字跡中看出來,當天一定會多留一份功課懲罰她。說先生嚴厲吧,他又對她偶爾曲解古人注釋的事視而不見,仿佛對她聽之任之的樣子。

    還有一件讓傅雲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徵求傅四老爺的同意後,孫先生一邊讓她熟讀啟蒙讀物,同時跳過《女則》、《女訓》,改而教她《九章算術》。

    原來傅四老爺想要傅雲英學會記帳,將來好幫他料理鋪子上的事。聽說《九章算術》是教算法的,他強烈要求孫先生把這本書加入課程之中。

    背誦是傅雲英的強項,《聲律啟蒙》七八千字,《訓蒙駢句》六千餘字,她每天背誦一段,讀了半個月後,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術》其實也不難,她背過《九九乘法歌訣》,學起來還算順利,但是孫先生明明知道帳房們學的算術法和學堂里研習《九章算術》完全不是一回事,為什麼還聽從傅四老爺的意見?

    《九章算術》第一章 講的是方田,首先從一道算術問題開始:「今有田廣十五步,從十六步。問為田幾何?」

    廣是指田畝的寬度,從是指田畝的長度,廣從相乘,得到積步數,積步數除以二百四十,就是畝數。

    十五、十六相乘,積步數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這一題的答案是一畝。

    孫先生講解完第一題,問傅雲英:「聽懂了嗎?」

    傅雲英點點頭。

    「好,合上書冊。」

    孫先生道。

    傅雲英按他說的做了。

    「今有田廣二里,從三里,問為田幾何?」

    這一道還是《九章算術》里的原題,傅雲英沒有遲疑,飛快答道:「二十二頃五十畝。」

    五尺為步,三百步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畝,一百畝即為一頃,答案是二十二頃五十畝。

    孫先生沉默片刻,掃一眼屏風外面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兩人豎起書本假裝在背書,其實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他搖搖頭,問傅雲英:「五小姐是背會的,還是自己算出來的?」

    語氣和平時的淡然嚴肅不一樣,有種傅雲英看不懂的莊嚴鄭重。

    她如實道:「不瞞先生,我是背會的,方田這一章的題目我已經全部熟記於心。」

    孫先生難得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可有想過推算之法?」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立即反應過來,起身道:「學生受教。」

    「你坐下。」

    孫先生頷首示意她歸坐,低嘆一聲。

    其實他讓傅雲英學《九章算術》,本是存了為難之意,叫她知難而退。

    古人云:「有教無類」,不管身份多麼卑賤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學之心,就應當好好教導。先人曾對這句話做了無數註解,不論貧富、不論智愚、不論貴賤,甚至不論善惡,唯獨沒有人說過裡面還包含有不分男女這個意思。

    孫先生不是沒有教導過女學生,她們中的很多人冰雪聰明,領悟力和天賦絲毫不輸男子。但唯獨從傅雲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學習的勁頭可以說是一種古怪的執拗和堅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瘋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無章法,平平無奇,實則氣勢恢宏,一往無前。

    而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燭火,在風雨飄搖中執著前進。

    如果傅雲英只是把學識當成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罷了,孫先生願意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這個世道對女子極為苛刻,有些女子不適合讀書,讀的書越多,她們越清醒,伴隨清醒的,將是一生的痛苦憤懣。

    到底是自己的學生,孫先生不忍看傅雲英走上不歸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闢蹊徑需要承擔太多世俗成見和流言蜚語,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該走的路。

    他失敗了。傅雲英就像一頭老黃牛,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她聞雞起舞,朝乾夕惕,那種摒除一切雜念的專注力,每每讓孫先生這個屢屢參加鄉試的過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動人心魄。

    短短几個月,她就趕上傅雲啟和傅雲泰的進度。

    孫先生想到這裡,猛然一個轉身,走到外間,抄起戒尺,對著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桌案狠抽幾下。

    哐當兩聲尖銳的脆響,睡眼朦朧的兄弟倆不清楚狀況,還以為鬧地龍了,大叫一聲,甩開擋臉的書冊,嚇得跳將起來。

    書本紙張飛得到處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連串鈍響。

    孫先生面色陰沉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

    ……………………

    關於《孟子》,因為朱元璋看到其中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之類不利於老朱家統治的言論,非常生氣,下令把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廟,讓人把《孟子》裡面涉及民重君輕的相關言論全部刪掉。

    當時的學校教的是刪節版的《孟子》,而且科舉考試一般不會從《孟子》里出題。

    文里就不特別說這個了。

    …………………………

    進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難考,古代每一屆會試,進士大概兩三百人,這可是全國選拔出的。學霸多如狗的江南一騎絕塵,沒人趕得上,這個咱不說,在中西部的縣市,一般考到舉人就心滿意足,能謀個小官做。這樣的州縣一代人中通常出兩三個進士很不錯了。

    第18章 買書

    這天傅四老爺拎著一隻竹絲攢盒回家的時候,王叔告訴他,傅雲啟和傅雲泰又挨打了。

    大吳氏和盧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說孫先生最近脾氣越來越壞。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該打!讓他們長點記性!」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傅雲啟和傅雲泰哭得眼睛紅腫,吃晚飯的時候抽抽搭搭的。

    飯桌上有一道荷葉糯米粉蒸肉,嫩白里透出一點油汪汪的嫣紅,粉糯香濃,傅雲泰愛吃這個,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夾了一大塊肉片,不小心碰到傷口,「嘶」的一聲,疼得臉都白了。

    盧氏忙奪走他手裡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罷,讓阿金餵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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